让老干体成为当代诗歌荣光
黄汉忠
在当代文坛的众声喧哗中,有一种诗歌被有些人称为“老干体“。“老干体”诗歌的境遇颇为矛盾:一方面,它被部分评论简单地标签化为“口号诗”、“老干部腔”,甚至在不经意间成为被嘲讽的对象,被置于“文学性”的对立面;另一面,这种轻率的歧视,忽视了其背后创作群体的深厚力量,与其社会历史渊源。这种看法忽略了中国文学史上,曾经的“仕”与“文”交融共生的传统脉络。
古代诗歌“老干体”之回顾
今日中国之谓干部,实则与古代管理国家社会的官员群体类似。回溯中国诗歌史,官员群体历来都是是文学创作的主干力量。这源于,从科举制度确立起,官员便兼具社会政治精英与知识精英的双重身份。
古代之官员,经十年寒窗积淀深厚学养,以诗文为修身立命之基,才取得了进入国家为官为吏的资格通道。他们更在宦海中经历沉浮,积累丰富的人生上下层体验。盛唐时,张九龄以宰相之身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将家国思念凝为千古绝唱;中唐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用“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勾勒西湖春景,兼具民生情怀与艺术美感;北宋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在黄州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词章,成为宋词豪放派的标杆。
从“初唐四杰”到“三苏”,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到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文学史上那些云蒸霞蔚的诗歌瑰宝,绝大多数出自官员之手。他们以笔为剑,将政治理想、民生关怀与人生感悟熔铸于文字,既撑起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半壁江山,也让“文以载道”的传统薪火相传。
以上诗人们是官员出身没有疑问。史上被誉为诗圣与诗仙的杜甫、李白,也曾为朝廷的宫廷与工部官员;甚至被誉为诗鬼与诗佛的李贺、李商隐,也曾当过朝廷的从九品、从六品官员。辛弃疾写过许多豪迈悲愤的边塞诗歌,发出过许多民间爱国怒吼,但你也许没想到他一辈子当过好几个省的安抚史、知府,掌握过不少地方军政司法权力,官级曾达到三品以上。但他们却都写下了光耀日月山河、青史留名的诗歌巨作,濡染千年中国的文学人才,滋润了中华文明,丰富了我国流传几千年文学宝库,成为了其中的诗歌瑰宝。
从诗歌创作者的身份溯源,他们所写的诗歌就是当时的干部体。尤其是杜甫、李白等许多大诗人,其成就在退出官员序列以后的诗歌创作中更丰,情感更加炽热,他们的诗作毫无疑问就是当年“老干体”。

今日的干部群体,虽身处不同时代,却与古代士大夫有着精神上的接续——他们上承救国救民的革命教育,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心怀正知正见正觉,是共和国建设各条战线上的中坚与领导力量。更重要的是,当代干部受教育程度更为全面,不仅有丰富的社会实践经验,更不乏系统的文化学习经历,其知识储备、视野格局并不逊于古代科学不昌、交通不便的士大夫。他们的人生轨迹与家国命运紧密相连,其笔下的赤子情怀与盛世颂歌,是发自内心的生命体验,绝非无病呻吟。因此,他们的创作理应获得充分的尊重与认真的对待,不应被简单粗暴地排斥在文学讨论的视野之外。
如果心平气和地探讨,如何让这份真挚的情怀与厚重的阅历,经过艺术性的提炼与时代观照,让它们焕发出新的光彩,从而为当代诗歌发展贡献力量,重新成为当代诗歌创作最高水准的代名词,成为时代文学的荣光,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老干体的艺术特征与创作背景
接触一些被称为“老干体”的诗歌,最先感受到的是其鲜明的风格印记,这些特质并非刻意雕琢而成,而是创作群体生命历程的自然流露,也暗含着对“文以载道”传统的传承。
老干部写诗的主题始终旗帜鲜明,多聚焦家国情怀、盛世颂歌、人生感怀等宏大叙事,与古代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的精神追求一脉相承。82岁的老党员叶松枝在退休二十余年间写下900多首诗词,其中既有歌颂开国领袖丰功伟绩的篇章,也有《歌唱游击队长王业明》这样致敬本土革命先烈的作品,字里行间满是对家国的赤诚。这种将个人情感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创作取向,正是老干部群体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亦与古代官员“忧国忧民”的诗文传统遥相呼应。叶松枝老人活力十足,不但写诗,而且用作品谱出了30多首歌曲,组织起了活跃的乐队。他工作在基层,生活在基层,他的创作也许不能简单地被归结为老干体。但他在诗歌创作中的正知正念、主题明确方面,却是老干部诗歌创作的典型代表。
不过,语言表达上,所谓“老干体”偏爱直白质朴的风格,善用成语典故,追求通俗易懂的表达效果,情感却真挚热烈,表意清晰。因此,说理语言的直接表达会比较多,委婉和比兴、比喻、夸张,依景托情、融景于情等手法会比较少。对于中国具有深厚传统的意象与意境诗学系统,研究体味与使用,也相对不够深入。
而在形式上,所谓“老干体”又普遍注重格律规整,讲究押韵对仗,坚守着传统诗词严谨的外在形式。这一点尤为可贵,正如邓拓先生曾讥讽不按格律创作的《满江红》为“满江黑”。格律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根基,老干部对格律的坚守,实则是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与传承,与古代官员创作时“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严谨态度,似有所相承。
理解这些特征,也需要回溯其特殊的创作背景。大多数干部、老干部的诗歌创作,应属于业余爱好,是工作中、退休后丰富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方式。叶松枝就坦言,自己的创作是“把乡亲们的故事和党的恩情‘从心里掏出来’”,这种源自生命历练的真情实感,正是干部、老干部最宝贵的创作财富,堪比古代士大夫“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创作状态。而他们的知识结构,因专业与职业的缘故,对于诗歌创作的专业理解也不够深入,退休后生活重心转移更使他们较少深入基层一线。因此,一方面过往的思想历练,沉淀为创作的丰厚土壤;另方面,他们的创作的艺术形象性,时有不足也就可以理解。
核心突破,艺术表达与时代视角的局限
对“老干体”的客观审视,既要珍视其作者情感价值与传统基因,也要正视其面临的现实挑战。其困境本质上是艺术表达与时代发展之间的适配问题,而非“精英属性”的缺失。
艺术手法的精进突破,也许属于首要。如上所述,由于多数创作者非专业出身,对“意象立骨”“融情于景”等高级艺术手法的掌握与运用尚存欠缺。有些学者甚至指出,部分老干体作品“存在套语,缺乏韵味”,它们合律合规却缺乏艺术感染力。这类作品习惯于直抒胸臆,将抽象概念直接写入诗中,未能转化为可感知的独特艺术形象,导致作品空泛、回味空间浅。要知道,即便是古代官员创作,也深谙“含蓄”之美——杜甫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直言战乱之苦,却以草木荒芜的景象传递悲凉;王维写“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不直说离别之情,却以春雨柳色烘托不舍。
诗词的魅力在于“言有尽而意无穷”。老干部的诗歌创作需要规避“直白化”的陷阱;观察视角的局限,也值得注意。干部、老干部的人生阅历本是创作的富矿,忆往昔、叹年华的个人化感怀亦有其价值,正如古代官员常借诗文追忆仕途往事。但现在的诗歌创作若仅限于此,便容易与当下社会产生隔阂。现实中,确实存在部分作品过分沉浸在过往的工作场景中,对基层社会生活、科技前沿等热点,感知不足;有的作品局限于书斋感怀,缺少对市井烟火、民生需求的体察,缺乏与民共振。因此,这些诗歌感染力缺乏,也就不奇怪了。
要知道,古代优秀官员诗人是始终“接地气”的——苏轼任徐州知州时,亲率百姓抗洪,写下“坐观入市卷闾井,吏民走尽余王尊”的诗句;陆游在山阴闲居时,仍关注农事,写下“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民生图景。由于现在的社会变化,干部、老干部生活与社会基层有一定距离,这种视角上客观存在“滞后性”,使得一些“老干体”作品虽情感真挚,却难以引发读者的普遍共鸣,也削弱了其反映时代的力度。
这些是困境,但并不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它们本质上,是个在创作中成长的问题,是传统表达范式与现代审美需求碰撞产生的正常现象,而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正是干部、老干部接续古代官员优秀文学创作传统、实现自我超越的契机。
创新路径,在传承中开启新境
要让老干体创新,这是进步的不二途径。但这从来不是要对传统进行否定,而是在保留“家国情怀”核心价值、接续“仕文交融”历史脉络基础上的优化升级。结合创作实践,可从三个方向着力。
——精研艺术手法,追求情景交融
艺术手法的提升,并非要摒弃直白真挚的底色,而是要实现从“直白说理”到“形象感染”的转化。将抽象情感融入具体场景之中,这正是对古代官员“情景相生”创作技法的继承与发展。写诗要注意意象选择,注意画面构图,勾勒形象,即使保留直白特质,也要增添意象之美。包拯诗曰“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是说理但含蓄,这里面有人物作为的形象,有“清心”、“直道”的行为意象。
这种说理与形象的转化,其实并不复杂:表达奉献精神,要避开抽象直述。比如说下乡工作,可以构建“站台回望车痕远,又载春风向远村”的场景,就如同杜甫“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以春雨喻奉献一样;要书写家国情怀,有人以“舱内荧屏映星斗,舰头浪卷赤旗红”替代空泛赞颂,这与范仲淹的“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以边塞景抒报国志的写法,比较接近。这方面,关键在于要多观察、多提炼,也要多借鉴前代诗人的创作方式,多研究中国诗歌富有感染力的艺术手法,将生活中的具体场景转化为诗歌意象,让道理在画面中自然流露。
——关心民生拓宽视野,拥抱时代脉搏
时代的发展为诗词创作提供了新的素材库,干部工作在第一线应多深入了解基层,老干部退休了也要主动将笔触延伸至更广阔的社会空间。正如古代官员随时代变迁,不断拓展创作题材——从汉赋的铺陈叙事,到唐诗的包罗万象,再到宋词的市井风情,无不因时而变。我们可写革命历史生涯,更应写社会现实与基层火热生活,要多走动体验调研,将现实正在发生的景物事物融入作品,让传统题材与现实生活相连,将新时代的鲜活素材都可入诗。如果这样,相信创作时只需保持真诚的观察态度,重视细节与生活本质,自然就能如同陆游写“莫笑农家腊酒浑”那样,贴近民生,贴近社会与科技发展,让古典诗词即使格律再严,也能承载现代生活,让其焕发新的生机。
——与新生代对话,搭建理解桥梁
老干部写诗的创新,离不开代际之间的双向奔赴。而不能满足于地位尊贵,高高在上,等待着年轻人膜拜与赞扬。这既是对古代“师生相授”文学传承模式的现代演绎,也是打破审美隔阂的关键。年轻创作者与评论者,也应放下偏见,理解老干部诗歌创作的背后故事,历史语境与情感价值——那些看似“陈旧”的表达,实则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与理想坚守,如同我们今日品读白居易、苏轼的诗文,需先理解其时代背景方能体会深意。以老干部为主体搭建起来的诗歌团体,要注意吸纳中青年和跨界诗歌人才的加入,要打破成员的尊卑格局,非诗不谈,唯诗是谈,这一辈子什么都见过,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有的都有了,这时在诗坛中沉醉,要忘记身份,与诗同在,没有你我之分,唯有互相学习,共同提高,才是最快乐的!要如韩愈重视李贺,欧阳修赏识苏轼,老一辈与新一代交谊,一起探索新事物,拓展新视野、新意境。这种平等对话不是迎合潮流,而是在代际融合中让传统与现代实现创造性融合,创造出动人的中国新的诗歌审美典范来。
当代干部、老干部写诗,要秉持正知正念正觉,以丰富人生沉淀学识为基础。“老干体”的创新之路,要接续中国诗歌史上“仕文交融”的优良传统,让真挚情怀与艺术表达更完美地结合,让历史阅历与时代视角更紧密地呼应。让“文以载道”和“与时俱进”成为创作精神的传承。让经验与创新对话,让记忆与未来握手。以赤子之心为魂,以艺术之法为骨,以时代之眼为镜,接续中国文学“仕文并茂”的千年文脉,让当代“老干体”如古代“老干体”一样,成为诗歌创作的最高水准典范,真正成为当代诗歌的荣光!
2025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