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武艺,便像是一件贴身的旧袍子,年深月久,已与皮肉长在了一处。它不曾有一次在街头巷尾,迎着众人的惊呼施展过;也不曾有一次,将那练得如铁石般的拳头,实实在在地印在谁的胸膛上。日子是流水样的,平缓地、静默地淌了过去,从青丝莽撞的少年,一直淌到这鬓角染霜的晚年。回头望去,竟寻不着一处可供后人传颂的“战绩”,仿佛那无数个晨昏里,对着木人桩的千百次击打,对着空谷幽风吐纳的千百回呼吸,都白白地付与了光阴。
心头偶尔也会浮起一丝惘然。便像一位巧手的工匠,耗尽心血雕琢出一柄绝世的名剑,却只能日日夜夜悬在壁上,看它默默地敛去光华,连一丝血腥气也未曾沾染过。这满身的筋骨,这潜藏的气力,岂不是都成了无用的摆设?这武艺,学来何用呢?
这疑惑,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被一阵聒噪的蝉鸣搅得愈发清晰了。我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看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洒下满地晃动的光斑。几个顽皮的邻家孩童正在不远处追逐嬉闹,其中一个生得壮实些的,大约是抢了另一个的玩意儿,正扬着下巴,颇有几分得意。那被抢的孩子,涨红了脸,捏紧了小小的拳头,眼睛里是屈辱与愤怒的火苗,身子却因了那畏惧,微微地颤抖着,终究不敢上前。
我静静地瞧着。忽然间,心里那团纠缠许久的迷雾,竟被这童稚的一幕轻轻地拨开了。那孩子颤抖的拳头,那不敢上前的脚步,不正是因了他自知力弱,晓得那上前的一争,多半是要换来更痛的欺侮么?而我这一生,之所以能避开那些无谓的争斗,避开那些街头泼皮的无赖纠缠,难道不正是因了这身武艺么?
它何尝出过手?它无须出手。
它早已化作了一种姿态,一种气象,悄无声息地浸润在我的眉宇身形之间。那些可能滋事的目光,在与我相接的刹那,大约便能感到一种沉静的分量,一种并非虚张声势的从容。于是,那将要脱口而出的恶言,便咽了回去;那将要伸出的挑衅的手,便缩了回去。一切的祸端,在将起未起之时,便已消弭于无形。我用了这身武艺,竟不是去打败过谁,而是——教人不敢来打败我。我用它,换来了这一院槐荫的安宁,这一壶清茶的闲适,这一生不曾向谁低过头、也不曾让谁因我而低过头的坦荡。
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你且看那西北的戈壁,浩瀚无垠的死寂里,听说便深埋着一些“镇国的重器”。它们自诞生之日起,便沉睡在幽暗的地下,从未见过天日,也从未有哪一枚,真正撕裂过长空,将末日般的火焰倾泻在谁的疆土上。它们的存在,仿佛也是一种巨大的浪费么?
然而,正是这沉默的、从未使用过的力量,却成了这偌大国度最硬的脊梁。它使得那些在谈判桌上高声大气的声音,到了某些关键处,不得不缓和下来;它使得那些游弋在远海的、不怀好意的舰影,始终不敢越过那条无形的线。这力量的最高境界,原来并非是摧枯拉朽地运用它,而是拥有它,并让世人皆知你拥有它,从而不敢逼你运用它。这便如古人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一种大智慧,一种至高的威慑。那千百枚深埋的器物,它们的价值,恰恰用它们的“无用”来证明;它们的平安,正是这国家最大的平安。
想到此,我不禁释然了。我端起桌上的茶碗,那温热的茶水,映着晃动的树影,也映着我自已不再困惑的面容。这一身的本事,何尝白学了呢?它未曾折断过谁的筋骨,却保全了我这一副完整的人格;它未曾沾染过一丝血腥,却驱散了无数可能降临的屈辱。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色,槐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覆满了整个院落,安宁得像一个古老的梦。我站起身,无需运气,也无须摆开架势,只如平常一般,在院子里缓缓地踱着步。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头顶是广阔的天空。这一生的平安,便是这身武艺最好的归宿了。它沉默着,如同那些深埋于地下的重器,守护着这方寸之间的、完整的河山。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