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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打伙的余温
阿光病了。
或许是连日砌墙劳累,或许是那场“回门宴”的腐臭气息侵入了他的肺腑。他发起低烧,躺在自家那间四处漏风的土坯房里,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酸痛。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在这个光棍是常态的村子里,生病是件奢侈且羞耻的事,意味着脆弱和无能。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独自对抗着身体的滚烫和意识的模糊。
在烧得最糊涂的时候,他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记忆里的阳光是金黄色的,饱满得能滴下蜜来。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叶子肥大,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情人的私语。他和小芳——那个名字终于清晰地浮现——躲在玉米地的深处。
小芳的手很软,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汪清泉。他们并排坐在田埂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听着风声、虫鸣,还有彼此有些慌乱的心跳。那时,砌墙的念头还没诞生,彩礼、楼房、编制这些词,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打伙”,村里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这种短暂、不被正式承认的伴侣关系。它带着一种临时性,一种心照不宣的过家家意味。但那时,阿光觉得这个词很温暖。他们分享同一个烤红薯,共喝一壶凉水,在夜晚的草垛后面,笨拙地探索彼此年轻的身体。那是一种原始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温暖,像寒夜里的篝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灼热过。
他记得小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说:“光哥,等秋天收了苞米,咱去镇上照相馆照张相吧?”
后来呢?
后来,秋天还没到,小芳就跟着邻村的小姐妹去了南边的城市。开始还有几封信,信纸带着香皂的香气,写着工厂的生活,城市的霓虹。再后来,信越来越少,语气也越来越淡。最后一年春节,她回来了,烫了头发,穿了紧绷的牛仔裤,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件过时的旧家具。
听说她在城里“混得开”,跟过几个男人。听说她家现在开口要的彩礼,是天文数字。
篝火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那点“打伙”的余温,非但没能取暖,反而衬得现实更加刺骨寒冷。
“呃……”阿光在炕上呻吟一声,翻了个身。冷汗浸湿了破旧的褥子。他从短暂的梦境中挣扎出来,重新跌回现实的冰冷。
砌墙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就是想砌一堵足够厚的墙,把那些关于“打伙”的温暖记忆,连同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和屈辱,一起封存在里面,再也不要想起。那堵墙,是他用现实世界的砖石,为自己早已荒芜的内心,立起的一座墓碑。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像女人的哭泣。阿光觉得,那哭声,既像是小芳的,也像是梅嫂的,更像是这片土地上所有无果而终的感情,共同发出的、永恒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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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墟之蔓延
“编外人”决定去一趟县城。他需要购买最新的复习资料,据说今年的考试大纲又有变动。天没亮,他就揣着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踏上了最早一班破旧的中巴车。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车窗外的景物逐渐变化。单调的农田变成了零散的厂房、贴着瓷砖的二层小楼,最后是县城边缘那些密密麻麻、样式雷同的新建住宅小区。楼体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首付三万,安家县城”、“婚房首选,幸福起点”。
这些标语像巨大的符咒,压得“编外人”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它们与横幅上的数字相比,渺小得可笑。
县城比村子喧闹百倍。汽车的喇叭声、商贩的叫卖声、店铺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混杂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街上行人匆匆,表情各异,但“编外人”却从许多人脸上,看到了与村子里相似的焦虑和麻木。
他找到那家指定的考试书店。店里挤满了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每个人都神情专注,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他们抢购着资料,交流着晦涩的考题心得,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油墨味和一种无形的、激烈的竞争压力。
这里,是另一种形式的“砌墙”工地。每个人都在用试题和公式,拼命砌着那道通往“编制”的窄门。阿光砌的是有形的墙,他们砌的是无形的墙,但目的或许相似——寻求一种安全感,一种被社会认可的身份,以期获得那张进入婚姻市场的“准入证”。
“编外人”挤在人群中,感到一阵眩晕。他 overheard 两个年轻人的对话:
“妈的,今年又缩编了,听说只要五个。”
“五个?几百人抢!没个硬关系,悬!”
“考上就好了,我妈说,只要考上,彩礼都好商量……”
“编制”、“彩礼”、“关系”……这些词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他原本以为,逃离村子,来到县城,就能暂时摆脱那种令人窒息的“光棍”氛围。但他错了。“墟”的气息,早已蔓延开来,笼罩了更广阔的地域。村子只是“墟”的核心地带,而县城,乃至更远的地方,不过是“墟”的辐射区。这里的光棍可能不叫光棍,叫“待业青年”、“考编族”、“社恐”,但内核的困境惊人地相似:在物质和价值的重压下,亲密关系变得无比艰难。
他买完资料,逃也似的离开了书店。在车站等车时,他看到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娇笑着坐进了一辆小汽车。女孩的脸在阳光下很明媚,但“编外人”却莫名想起了梅嫂,想起她镜中那张被焦虑侵蚀的脸。这个女孩,将来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梅嫂?或者,她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重复着类似的悲剧?
回村的班车上,“编外人”抱着沉重的资料袋,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县城景象。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拼命想砌的那道墙,真的能挡住这片无边无际的“墟”吗?还是说,他砌墙的行为本身,就是这“墟”的一部分?
车子驶离县城,重新投入田野的怀抱。但“编外人”觉得,那片熟悉的、等待他回去的村庄,此刻看起来,和刚才那个喧闹的县城一样,都是“无果之墟”的不同面貌而已。
墟,在蔓延。而他们,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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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