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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流变的规训(上)· 语录的幽灵
夜深了。村子沉入一种黏稠的寂静里,连狗都懒得吠叫。只有阿光砌墙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块砖头松动、滚落的细微声响,像是这“墟”在睡梦中不安的呓语。
守墟人的意识不再局限于枯井或某个具体的人物。他像一片无形的雾,弥漫在整个村子的上空,能感知到那些沉睡或失眠的头脑中,闪烁的碎片化念头。今夜,他捕捉到一些异常“坚硬”的碎片。
这些碎片来自村子废弃多年的大队部。那间布满灰尘的图书室里,堆放着早已无人问津的马列著作、泛黄的报纸合订本,以及一些纸张脆化、印着红色标题的小册子。其中一本,被老鼠啃掉了一角,封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1950年版)几个模糊的字。
此刻,在这物理空间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那些文字所承载的观念,却像不甘沉寂的幽灵,在夜的磁场中飘荡。它们与当下现实发生着剧烈的、无声的碰撞。
碎片一(一个老光棍浑浊的梦中):
“……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婚姻法第一条的幽灵声音,冰冷而庄严。)
紧接着,是“财鬼”尖利的嘲笑:“自由?平等?哈哈哈!自由就是让你打光棍的自由!平等?彩礼面前怎么不平等?你家的破砖房,能跟城里的楼房平等吗?”
老光棍在梦中呻吟翻身的声响。
碎片二(梅嫂失眠的脑海中):
“……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婚姻法第三条的片段,像一道微弱的光闪过。)
旋即被母亲和弟媳的白日话语覆盖:“彩礼是规矩!是脸面!不要彩礼,人家当你白送的呢!”“姐,现在都这行情,咱不能跌份儿……”
梅嫂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的幻痛感。
碎片三(“编外人”背诵时政要点的间隙):
“……保护妇女、儿童和老人的合法权益……”(某个政策文件的回声。)
却与他看到的、听到的现实交织:村里留守老人的孤苦,被高额彩礼物化的妇女,以及他自己——一个在编制迷宫中几乎丧失自我的“儿童”,他的合法权益又是什么?是那纸录取通知书吗?
他烦躁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
这些来自过去的、理想主义的“规训”声音,像一把把生锈的尺子,试图丈量当下这片扭曲的“墟”,却发现尺寸完全不合。它们非但不能带来秩序,反而加剧了荒诞感。曾经的“解放”话语,在物质和欲望的洪流中,被冲刷得支离破碎,成了空洞的回响,甚至成了反讽的注脚。
守墟人感受到一种历史的错位与无力。那本五十年代的婚姻法小册子,在鼠啮虫蛀中,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为何“自由”的果实,最终结出了“无果之墟”?是规训失败了,还是自由本身,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可怕的异变?
这些幽灵般的语录,无法指引方向,只能加深夜的迷茫。它们是这个时代精神分裂症的症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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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噬亲(下)· 地下室的回响
梅嫂终究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通往地下室的小门。但门后的“东西”,似乎并不需要物理上的开启,便能渗透出来。
连续几个夜晚,她都睡不安稳。总觉得有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声音从地板下面传来。不是老鼠的啃噬,那声音更……有规律。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一下,一下,轻轻地划着地下室的天花板——也就是她房间的地板。
嗒……嗒……嗒……
声音很轻,却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它像一种摩斯电码,传递着无法解读的信息,又像一种缓慢而固执的提醒。
白天,家人对她的态度愈发尖刻。弟媳开始指桑骂槐地说她“白吃白住”,连洗衣服都故意把她的挑出来扔在一边。母亲的眼神里,除了焦虑,更多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怨毒,仿佛梅嫂的存在,是她人生最大的失败证明。弟弟则彻底沉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这个家,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而梅嫂,被当成了腐烂的核心。
这天傍晚,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梅嫂洗碗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旧碗——积蓄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你还能干点什么?!”母亲率先发难,声音尖厉得能划破耳膜,“整天魂不守舍!这个家是不是容不下你了?”
“妈,一个旧碗而已……”梅嫂试图辩解,声音虚弱。
“旧碗?你说得轻巧!这家里哪一样东西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你为这个家挣过什么?啊?”弟媳立刻加入战团,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梅嫂脸上,“就知道耗着!耗得爹妈脸上无光,耗得我们跟着丢人!”
“我……我没有……”梅嫂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那你倒是嫁啊!找个男人搬出去啊!赖在这里算什么?”弟弟突然吼了一声,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你看谁家四十多的姑娘还住在娘家?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呢!”
话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梅嫂感到浑身冰冷,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亲人,他们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变得无比陌生。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比阿光砌的那堵墙更冰冷的囚笼,而且这个囚笼里的狱卒,正是她血脉相连的家人。
就在这时,那地下室方向的“嗒……嗒……”声,似乎突然变重了,清晰地穿透了地面的争吵声,敲击在梅嫂的耳膜上。
一瞬间,梅嫂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幻觉:她看到母亲、弟弟、弟媳的脚下,地板变得透明,下面不是黑暗的地下室,而是一片血红色的泥沼。泥沼里,无数双苍白的手在挥舞、挣扎,那些都是这个家族历代婚姻不幸的女性亡灵,包括她那据说婚姻痛苦的祖母。她们正在下面,用指甲抠抓着,想要爬上来,或者,想要把上面的人也拉下去。
“啊——!”梅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捂住了耳朵,疯狂地冲出了堂屋,跑回自己的房间,死死关上了门。
堂屋外的家人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暂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恼怒取代。
“疯了!真是疯了!”母亲喘着粗气骂道。
梅嫂背靠着房门,滑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堂屋的骂声渐渐变成了低语,但那种噬人的氛围并未消散。地下的“嗒嗒”声也消失了,但那种被窥视、被拉扯的感觉却更加强烈。
她明白了,那个地下室,连接着的不仅是家族的过去,更是所有被婚姻、家庭伦理所吞噬的女性的共同命运。她不是第一个,也可能不是最后一个。这种“噬亲”的痛苦,如同一种遗传病,在这个家族的女性血脉中,隐秘地流传。
而她,正处在爆发的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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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