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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回门宴的腐臭
村子西头的老赵家,难得地挂起了红灯笼。那红色在灰扑扑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伤口渗出的血。老赵的儿子要娶媳妇了,这是件稀罕事,足以让半个村子的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聚过来看热闹。
新郎官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勒得他脖子发红,脸上堆着一种混合着窘迫和茫然的笑容。新娘子穿着租来的婚纱,白得晃眼,脸上的妆很浓,盖不住底下的稚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据说,她是邻村的姑娘,家里要了一大笔彩礼,几乎掏空了老赵家。
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十几张方桌,挤挤挨挨。菜色看起来颇为丰盛:整鸡整鱼,大块的扣肉,油光锃亮。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酒菜的味道。
阿光也被叫来了,他坐在角落的一桌,默默地看着眼前喧闹的人群。他砌墙的手藏在桌下,无意识地搓着指甲缝里的泥灰。梅嫂也来了,和她娘坐在一起,她娘不停地指着新娘,低声对梅嫂说着什么,梅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守墟人的意识,像一缕青烟,飘荡在宴席上空。他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在他眼中,那些红灯笼发出的光,不是温暖的,而是像某种怪物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场仪式。桌上那些鸡鸭鱼肉,色泽鲜艳,却隐隐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那味道很淡,混在浓烈的调料味里,只有最敏感的鼻子,或者像他这样的“存在”,才能察觉。
宾客们的笑声很大,说话声很高,像是在用音量驱散某种不安。他们的祝贺语听起来千篇一律,带着一种固定的腔调:
“老赵,好福气啊!”
“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但这声音在守墟人听来,干巴巴的,没有一丝热气,反而像钝刀子在刮着骨头。每一句祝贺背后,似乎都隐藏着另一重意思:羡慕?嫉妒?还是对自己家光棍儿子的忧虑?
新郎和新娘挨桌敬酒。走到阿光这一桌时,阿光慌忙站起来,端起酒杯。他近距离看到新娘子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新嫁娘的羞涩或喜悦,只有一片空洞的顺从,以及一丝对未来的茫然。新郎的笑容也更僵了,仿佛这身西装和这场合,是一个他快要承担不起的重负。
酒杯碰撞的声音,在守墟人听来,像是骨头断裂的脆响。
梅嫂看着新娘子从面前走过,那洁白的婚纱刺痛了她的眼。她仿佛看到几年后的自己,如果妥协,如果屈服于“财鬼”的诱惑,大概也就是这样,穿着一身租来的行头,演一场给外人看的戏。她感到一阵反胃,宴席上那股隐约的腐臭味,似乎更浓了。
财鬼也来了。它没有实体,但守墟人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像一层油腻的薄膜,覆盖在每一道菜上,萦绕在每一个谈论彩礼和排场的宾客嘴边。它在这场婚礼中如鱼得水,享受着物欲被满足的快感。
宴席进行到一半,不知谁起哄,让新人喝交杯酒。当两人的手臂交缠,将酒灌入口中时,守墟人仿佛看到,他们喝下的不是美酒,而是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像血,又像融化的蜡。
突然,一阵风吹过,院角一棵枯树上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飞走了。这突兀的声音让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腐臭的气味似乎达到了顶点,然后慢慢散去。
阿光坐了下来,觉得饱了,却又空得厉害。他看着那对新人被簇拥着走进贴满“喜”字的新房,那扇门关上,像合上了一口棺材。
这场婚礼,不像庆祝,更像一场葬礼。埋葬了爱情,埋葬了希望,只是完成了一次符合市场规律的交换。回门宴的腐臭,并非来自食物,而是来自这场交易本身,来自这片土地上日益腐烂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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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娘家的地下室
从老赵家那场令人窒息的婚宴回来,梅嫂觉得浑身都沾满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她娘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一路无话,回到家,把门摔得山响。
晚饭是中午的剩菜。饭桌摆在堂屋中央,一盏低瓦数的灯泡在头顶摇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却没人动筷子。空气像绷紧的弓弦。
梅嫂的弟弟,一个和她一样沉默寡言的男人,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发出很大的声响。弟媳则用眼角时不时地瞟一下梅嫂,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戒备。几个孩子感受到大人的低气压,也乖乖地不敢吵闹。
“吃啊,都愣着干什么?”梅嫂娘终于开口,声音尖利,像碎玻璃刮过地面。“人家老赵家可是风光了,娶了个金疙瘩回来!再看看咱们家……”她的话没说完,但目光像刀子一样剐在梅嫂身上。
梅嫂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一块冰冷的肥肉。那肉颤巍巍的,让她想起宴席上那盘令人作呕的扣肉。
“姐,听说那姑娘家要了这个数?”弟媳终于忍不住,用手比划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夸张的惊叹,“啧啧,老赵家可真舍得下本钱。要是咱家有这个钱,也能给……”她的话没说完,被弟弟在桌下踢了一脚,噎了回去。
但毒液已经喷出来了。梅嫂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她在这个家,就像一个多余的摆设,一个不断提醒着家族失败和耻辱的活证据。她每天的呼吸,都是在消耗着本就不多的家庭资源,都是在挤压弟弟一家的生存空间。
“我吃饱了。”梅嫂放下筷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站起身,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吃饱了?”她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就知道吃!心里就没点数吗?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赖在娘家,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你当家里是开善堂的?”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梅嫂心上。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厢房,身后传来弟媳阴阳怪气的嘀咕:“……整天拉着个脸,给谁看呢……”
回到冰冷的房间,梅嫂背靠着门,大口喘着气。堂屋的争吵声还在隐约传来,主要是她娘在抱怨,声音时高时低,像永不停止的背景噪音。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房间角落那扇低矮的小门。那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地下室很多年没打开过了,里面堆放着各种杂物,还有她早已去世的祖母留下的一些旧东西。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但此刻,在梅嫂极度压抑和敏感的神经里,那扇门仿佛具有了魔力。她似乎听到,从门缝底下,传来一种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走动,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木头。
是老鼠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模糊传闻,说祖母当年嫁过来时,也并非心甘情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哭过很多次。难道那是祖母不甘的魂灵?还是这个家族所有嫁不出去、或婚姻不幸的女性们,积攒下来的怨气,都郁结在了那个黑暗的空间里?
那窸窣声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里面推门而出。梅嫂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但恐惧中又夹杂着一丝病态的好奇。也许,那地下室里藏着的,不仅仅是杂物和怨气,还有这个家,乃至这个村子关于婚姻和女性的、所有被掩盖的真相?
堂屋的争吵声似乎渐渐平息了,但那种噬人的寂静更让人难受。梅嫂死死盯着那扇地下室的门,感觉自己和那个黑暗空间里的“东西”,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娘家,这个本该是港湾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相互折磨的牢笼,而那个地下室,就是牢笼中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心脏。
她不知道,是自己先崩溃,还是那个门后的“东西”,会先破门而出。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