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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潮退
第一章:歇工
黄昏像一块浸满了油腻的抹布,缓缓擦拭着“宏达·未来城”工地的天空。夕阳的余晖无力地穿透城市边缘弥漫的尘霾,给那些林立的、裸露着钢筋混凝土骨架的楼体涂上了一层病态的橘黄。塔吊巨大的臂膀静止着,在灰白的天幕上划出沉默而僵硬的黑色十字,像一片片为这座未及诞生便已显露疲态的城市预备的墓碑。
工头林守成站在三号楼尚未封顶的天台上,脚下是丛生的钢筋,如同巨兽暴露的肋骨。风从旷野吹来,掠过楼宇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水泥的粉尘和碎屑,扑打在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雨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他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指尖触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塑料薄膜。他记起来,最后一支“哈德门”在中午就已经抽完了。
往常的这个时辰,工地本该是一片喧嚣。搅拌机的轰鸣、塔吊运转的吱呀、钢筋与模板碰撞的脆响、还有工友们带着各地方言的吆喝与笑骂,会交织成一股粗粝而充满生气的热流,驱散深秋的寒意。但此刻,一切都死寂着。这种死寂,比北方老家冬夜里冻硬的土地还要沉,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
三天前,工地就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慢了下来。先是水泥供应断了,然后是钢筋车不再进场。工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工棚旁晒太阳,眼神里满是猜测与不安。各种小道消息像瘟疫一样流传:开发商资金链断了、银行抽贷了、上面又要严查环保了……林守成凭着二十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嗅到了大厦将倾的味道。他去找过项目经理,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此刻却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电话一个接一个,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今天下午,通知终于下来了。不是开会,项目经理只是面色灰败地走到工棚区,对聚拢过来的工人们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散了,都散了吧……项目,无限期停工。”
人群骚动了一下,随即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没有预想中的喧哗和质问,大多数人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用脚碾着地上的烟头。绝望到了极致,反而是麻木。
“那……工钱呢?”不知是谁,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公司会结算到这个月底。”项目经理避开众人的目光,“另外,每人……再补半个月工资,算是……算是……”
他没再说下去,转身匆匆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沉重的空气窒息。
现在,林守成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印着公司红章的《停工补偿确认书》。半个月的工资,四千二百块钱,就是他和他手下这几十号兄弟,为这座“未来城”流淌了将近一年汗水的最终买断。他感到一种荒谬的虚浮,仿佛脚下这几十米高的混凝土建筑,连同他半辈子的奔波劳碌,都成了海市蜃楼。
他慢慢走下脚手架。楼梯间里阴暗潮湿,残留着尿骚味和午饭时饭菜的味道。在二楼的拐角,他看到年轻的小工李响正靠着墙,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李响才十九岁,来自更偏远的山区,是跟着他出来的。林守成张了张嘴,想安慰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李响的肩膀,那单薄的肩膀,扛不起这样的重量。
工棚里,弥漫着一种收拾行囊的仓皇和离别前的压抑。破旧的编织袋被塞得鼓鼓囊囊,脸盆牙缸碰撞出零乱的响声。有人在高声咒骂,有人在低声计算着回家的路费还能剩下几个。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无处发泄的怨气。
“林头儿,晚上……喝点?”老马凑了过来,递过一支皱巴巴的烟。老马是河南人,跟林守成搭档多年,是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
林守成接过烟,就着老马手里的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了胸腔里的憋闷。“喝点。”他哑着嗓子说。
工地围墙外,那条被工程车碾压得坑洼不平的土路旁,有几间用彩钢板搭成的简易棚户,开着几家小饭馆和杂货铺,是工人们平日里的消遣去处。此刻,其中一家名叫“老地方”的小酒馆里,挤满了即将各奔东西的人。
桌子上摆着廉价的散装白酒,几碟花生米、拍黄瓜、猪头肉。酒喝得闷,话却不多。几杯下肚,气氛才稍稍活络了些,但话题绕来绕去,终究离不开眼前的困境。
“狗日的无限期停工,就是黄了!说得好听!”一个汉子红着眼睛骂道。
“听说南边几个工地也停了,这楼,怕是真不让盖了。”
“不让盖楼,咱能干啥?回家种地?那几亩薄田能刨出食儿来?”
“我是不回去了,明天就去劳务市场瞅瞅,好歹在城里找个活儿。”
“城里?哼,这么多人都涌进去,活儿就那么好找?怕是工钱又要往下掉……”
林守成默默地听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白酒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却暖不热那颗发凉的心。他五十三了,这个年纪,在工地上已经算是“老人”。体力不如年轻人,眼神也没那么好了,高处作业越来越吃力。这次散了,下次还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个能让他当工头、带队伍的活儿,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远天际线璀璨的轮廓。那是一片他们亲手参与建造,却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繁华。他们像一群候鸟,在城市的边缘栖息、劳作,一阵政策的寒风刮来,便只能振翅飞走,寻找下一个不知在何方的落脚点。
酒阑人散,林守成和老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回昏暗的工棚。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工地上那盏孤零零的碘钨灯,发出惨白的光,照着一地狼藉的建材和废弃的安全帽。明天,明天又将是一番怎样的光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脚下这条走了半辈子的路,似乎突然就到了尽头。前方,迷雾重重。
(第一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