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阴间父亲第七封信
作者:张庆松
亲爱的父亲:
每当忆起您,心中便涌起千般思绪,如潮水般难以平息。您离开我们已整整十年了,静静地安卧在农场那片熟悉的坟地里,与青山为伴,与岁月同眠。可您的音容笑貌,却从未远去——那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仿佛就在我眼前流转,清晰得如同昨日。您的一生,都在辛劳与奉献中度过,像一盏默默燃烧的灯,照亮了全家人的路。
天还未亮,您就已披着晨霜起身,在微弱的灯光下轻声唤醒工人们上工。家里家外,大事小事,您从不推诿,肩上扛着整个家庭的重量。您穿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却从不曾抱怨一句。您心地宽厚,待人温和,家中从未听过一句争执,红过一次脸。无论有什么好东西,您总先想着别人,把最好的留给我们,自己却悄悄咽下清苦。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每顿饭的场景。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热气腾腾的饭菜升腾着生活的暖意。而您,却总是在灶台边忙碌不停,等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才匆匆扒拉两口锅里的残羹冷炙;若是一点不剩,您便笑着说:“我不饿。”那时的日子虽紧巴巴的,家家都穷,彼此相差无几,可人心却是热的,情义是浓的,像冬日里一碗滚烫的粥,暖到心底。
记得您包的饺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香气四溢,那是我童年最奢侈的期盼,也是您用双手为我们捏出的幸福滋味。每逢过年,您是最忙最累的人——洗涮、蒸煮、张罗年饭,腰都累得直不起来,可脸上却始终挂着笑意。看着我们放鞭炮、穿新衣,您比我们还高兴,眼里闪着光,嘴角扬起满足的弧度。哪怕衣服破旧,您也坚持把我们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指甲剪得干干净净,那份细致入微的爱,至今仍在我心头萦绕。
那时候,农场还在实行集体供给制,粮食按人头分配,一年到头难有多余。每天清晨,我们要去食堂打饭,或到连队称粮。到了秋天,连队会分一些自种的地瓜、木薯、蔬菜等作物。后来政策松动,允许各家在边角地开垦种植,生活才渐渐有了些许活气。最初,私自种菜是被禁止的,但随着时代变迁,人们终于被赋予了自主耕作的权利——那是希望的萌芽,是生活缓慢复苏的开始。
您作为连队的主要领导,始终以身作则,公私分明。每次分粮,哪怕自家人口多、负担重,您也从不多拿一粒米。我们曾小声嘀咕:“您是干部,多打一点又何妨?”您却从不责骂,而是耐心地用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教育我们:“做人要讲规矩,做事要凭良心。”您的话语如春风化雨,浇灭了我们心中那点自私的念头。
寒冬的夜晚,北风呼啸,屋里冷得像冰窖。我们冻得蜷缩成一团,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您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嘴唇冻得发紫,牙齿打着颤,却仍强撑着安慰我们:“再忍一忍,天快亮了,天亮就好了。”第二天一早,您又揉着酸痛的眼睛爬起来,生火做饭。那口沉重的大铁锅,烧柴时烟熏火燎,端上端下全靠您一人支撑——那样的力气,那样的坚韧,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连队的广播喇叭响起起床号,您早已为我们备好热腾腾的早饭,然后挨家挨户催促工人起床出工。我常看见您嘴角泛起白色的泡沫,那是过度劳累的痕迹,是无声的付出。您用行动告诉我们:责任,不是挂在嘴上的词,而是落在脚下的路。
如今回想,您那瘦小的身躯里,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力量?您常常带病坚持工作,却总叮嘱我们:“别硬撑,身体要紧。”可我自己,却没能好好听您的话。父亲,您走的时候才五十三岁,正值壮年,还在学校上课。而我,因生计奔波,日夜加班,没能好好陪您走过最后的时光。经济拮据,无力承担医疗费用,眼睁睁看着您的病情一天天恶化,最终无法挽回。您没来得及享受这个时代的繁华与安宁,没住进城里明亮的楼房,没尝过现代生活的便捷与舒适——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与痛楚。
三年前,我仍在城市里昼夜颠倒地工作,直到某天蓦然回首,才发现您那座小小的坟茔,静静伫立在农场的山坡上,毫不起眼,却承载着我全部的思念。每年清明,我必回去扫墓。站在您的墓前,风卷着纸钱的灰烬在空中飞舞,烟火熏得我泪流满面。我想跟您说说话,可时间总是太短,话语哽在喉间,化作无声的呜咽。
我们在城里安家已有三年,每当夜深人静,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我总会想起您——想起您手上厚厚的老茧,想起您肩上扛过的重担,想起您被冻得发抖却仍咬牙坚持的身影。那些画面,像刀刻一般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如今母亲终于能安稳地吃上一口热饭,不必再为生计发愁,这或许是对您最好的告慰。
正是想起您和母亲当年在寒夜里相依为命的模样,我才有了继续前行的力量。您虽未享过城市的福,却用一生教会我如何做人、如何担当。您是我心中的天,是我精神的脊梁。您不在了,我更得挺直腰杆,把您的尊严扛起来,把这个家撑下去。
您常说:“做人要有骨气,做事要对得起良心。”这句话,成了我半生的信条。如今我也快当外公二十年了,可每当夜深人静,想起您,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失去您之后,我才真正懂得“珍惜”二字的分量。十年了,思念从未减淡,反而随岁月沉淀得愈发深沉。
每次提笔写给您的文字,心就像漂在茫茫雾海中,找不到方向。可只要闭上眼,十年前在农场四连的那个清晨,您悄然离世的画面便浮现眼前——那一刻,妈妈的心碎了,我们的天塌了。如今,我陪伴母亲的时间越来越长,可对您的思念,却也越来越浓。
岁月如歌,云梦山高,每年春天,芒果花盛开如雪,洁白一片。我愿摘下一朵,轻轻放在您坟前,就像我心中那份永不褪色的眷恋。我对您的思念,如同这山间的花海,年年如期绽放,深情不改。
您曾说过的话,我至今铭记。即便我已年过六十三,母亲仍在身边,可身上仍保留着些许孩子气。但我知道,一旦父亲不在了,那个曾经可以依靠的港湾就消失了,我们便成了深夜里独自眺望远方的人。
倘若您还在,今年该是九十岁的老人了。我有多久没有亲口叫您一声“爸爸”了?可我依然在诗里、在文章中,一遍遍与您对话。每一次回乡,我都想多走几步,去看看您生活过的老屋,摸一摸您曾走过的土地,多留些时间,多说几句贴心话。
愿天下所有的父亲都被温柔以待,愿所有思念父亲的心,都不再孤单。
愿您在另一个世界,安详如初,笑容依旧。
妈妈很想您,我也一样。
这故事,是我童年的回忆,也是我一生的珍藏。下次回去,我会早点去看您。
此致
敬礼
您的大孩子 敬上:张庆松
2025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