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守望的尽头
“革命堡垒户”的牌匾,像一抹永不褪色的霞光,照亮了姜启容生命的最后旅程。这崇高的荣誉,似乎将他一生所承受的苦难与坚守,都镀上了一层庄严的金色。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名人,时有各级领导前来探望,学校组织学生来听他讲革命故事。他的生活得到了政府妥善的照顾,不再为衣食温饱发愁。
然而,岁月的刻刀和早年积劳积伤留下的病根,却无法因荣誉而消弭。他的身体如同一盏耗尽了油的灯,火光越来越微弱。咳嗽变成了他生命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佝偻的脊背几乎弯成了环形,走路需要拄着拐杖,每一步都颤颤巍巍,异常艰难。
但他依然固执地,日复一日地,向着慢牛坡攀爬。
那条他走了几十年的小路,如今在他脚下显得格外漫长而陡峭。他需要中途停下来歇息好几次,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有好几次,他险些摔倒,幸亏被上山干活的多亲或负责照顾他的民兵及时扶住。
“姜大爷,您就别上去了吧!坡上风大,我们帮您把草拔了,把水浇了!”人们心疼地劝他。
姜启容总是摇摇头,浑浊却坚定的目光望向坡顶:“不行……得上去看看……不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对他而言,慢牛坡早已不是一片普通的山梁,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与一个时代、一份承诺、一群英灵对话的圣地。那里的每一捧土,都浸染着记忆。
栓柱和儿媳放心不下,后来便轮流陪着父亲上山。他们搀扶着他,陪着他坐在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黑石头上。姜启容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有时,他会指着某处,对栓柱喃喃低语:
“看那儿……当年……保安团就是从那条沟里摸上来的……”
“那儿……原来有棵老槐树,被炮火削断了……”
“柴师长……就睡在这儿……现在,空啦……”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游丝。栓柱默默地听着,他知道,父亲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与逝去的岁月和故人进行最后的告别。
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姜启容病倒了,这一次,他没能再爬起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偶尔清醒时,眼神总是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慢牛坡的方向。
“坡上……冷吗……”他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外面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姜启容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甚至能喝下小半碗米汤。他让栓柱扶他坐起来,眼睛异常明亮地望着窗外暮色中的慢牛坡轮廓。
“栓柱……”他声音清晰了一些,“我梦见……柴师长了……还有王树堂那娃……他们……来接我了……”
栓柱鼻子一酸,紧紧握住父亲枯瘦如柴的手。
“我走了以后……”姜启容喘了口气,继续说,“把我……埋在那黑石头旁边……让我……还能守着那儿……看着你们……”
这是他最后的嘱托。
当天夜里,风雪骤起,呜咽的风声席卷过慢牛坡。姜启容,这位用一生诠释了“信义”二字的普通农民,在睡梦中安然离世,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去赴一个等待已久的约定。
他去世的消息传出,四百户村乃至整个白草塬都陷入了悲痛。县委、县政府送来了花圈,遵照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了慢牛坡上,就在那块黑石头旁边,与他守护了半生的烈士陵园遥遥相望。
送葬那天,雪花飞舞,天地缟素。乡亲们自发前来,白色的送葬队伍从村里一直延伸到慢牛坡顶。没有过多的仪式,只有无声的默哀和纷飞的纸钱。
姜启容走了。他的一生,就像慢牛坡上的一株芨芨草,平凡、坚韧,默默扎根于贫瘠的土地,历经风霜雨雪,却始终向着阳光,最终与这片他深爱并誓死守护的山河融为一体。
守望者终于停下了脚步,但他的身影,却化作了慢牛坡上另一座无形的丰碑,与烈士的英魂相伴,永远守望着这片土地的安宁与未来。
(第十七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