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声的较量
姜启容从镇保安团的土牢里捡回一条命,但身体彻底垮了。昔日能扛起百斤麦秸的脊梁,如今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逢阴雨天,骨头缝里就钻心地疼,那是牢里落下的风寒和暗伤。脸色总是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咳嗽起来半天停不住,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家,更穷了。为了给他治伤,能换钱的东西几乎都典当光了,窑洞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遮风避寒的功能。栓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瘦小的肩膀开始努力扛起生活的重担,拾柴、挖野菜、照顾病弱的父亲,眼神里过早地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坚韧。
保安团长赵保元虽然暂时迫于压力放了人,但就像一条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巢穴,阴冷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慢牛坡和姜启容家。他知道硬的不行,便换了更阴险的手段。姜启容家那几亩本就贫瘠的土地,被额外加了各种名目的“捐税”,收成几乎全被盘剥殆尽;村里分派徭役,最苦最累的活总是落在栓柱头上;就连去镇上卖点山货,也会被保安团的人无故刁难、克扣。
这是一种无声的挤压,一种慢性的折磨,目的就是让姜启容一家活不下去,要么屈服,要么逃离。
姜启容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与人争辩,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身体允许的时候,他就挣扎着去侍弄那几亩几乎长不出粮食的土地;实在动不了,就坐在窑洞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叶子,浑浊的眼睛时常望着慢牛坡的方向,一望就是半天。
他在等待,也在坚守。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坚守一个沉重的承诺。
村里的气氛也变得微妙。大多数人同情姜启容的遭遇,暗中接济些吃食,但明面上却不敢过多接近,生怕惹祸上身。只有几个胆大的族亲,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过来坐坐,叹口气,骂几句赵保元不得好死。而像姜老五之流,则更加得意,时不时在村里散布谣言,说姜启容是“瘟神”,沾上他就倒霉,怂恿大家离他远点。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将慢牛坡染成一片刺眼的白,也暂时掩盖了战火的伤痕和人间的不平。大雪封山,保安团的人也懒得出动,村子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一天深夜,风雪稍歇,万籁俱寂。姜启容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憋醒,喘着粗气坐起身。栓柱在炕的另一头睡得正沉。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窑洞后窗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姜启容的心猛地一跳。这个信号,是那夜张排长和小刘临走前约定的,说是万一以后有同志来找,就用这个方式联络。
他强忍着咳嗽,披上破棉袄,蹑手蹑脚地走到后窗,压低声音问:“谁?”
窗外传来一个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老乡,是我,小刘!还有一位首长来看您!”
姜启容颤抖着手,拔开插销,推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夹着雪沫灌进来,窗外站着两个雪人般的身影。除了身形略显壮实些的小刘,还有一个戴着厚棉帽、围着围巾、看不清面容的人,但从站姿和气度看,绝非寻常人物。
“快……快进来!”姜启容赶紧让开身。
两人敏捷地闪进窑洞,带进一股寒气。小刘激动地抓住姜启容的手:“姜大叔!您还认得我吗?我们找到部队了!这位是我们支队政委!”
那位“政委”摘下帽子和围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目光炯炯的脸,大约四十岁年纪。他紧紧握住姜启容枯瘦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老乡,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我们的同志,保护了柴师长!你受苦了!”
原来,张排长和小刘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转移到陕北的红军部队。他们将慢牛坡的情况和姜启容的义举向上级做了汇报。组织上没有忘记这位冒着生命危险守护烈士遗骸的普通农民,特意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执行任务,由这位姓杨的政委亲自带队,趁大雪封山、敌人戒备松懈之际,潜回会宁地区,一方面联络可能的失散人员,另一方面,就是要当面感谢并尽可能帮助姜启容。
杨政委仔细询问了姜启容的身体状况和面临的困难,当听到赵保元的种种迫害时,他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他留下了一些珍贵的药品(主要是治疗外伤和风寒的草药粉)和几块应急的银元。
“老乡,这些你先拿着,治伤要紧。现在的形势还很困难,我们不能久留,但请你相信,黑暗总有一天会过去!”杨政委语气坚定,“柴师长和牺牲的同志们不会白死,我们一定会打回来!”
姜启容老泪纵横,不是因为银元和药品,而是因为这份沉甸甸的、穿越生死和封锁的信任与关怀。他哽咽着说:“首长……东西俺不能要……你们打仗更需要……俺没事……俺撑得住……坡上的坟,好好的,没人能动……”
“拿着!”杨政委不容置疑地将东西塞进姜启容手里,“这是命令!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守护英烈。我们还需要你这样的群众基础。”
杨政委和小刘只停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在确认了柴洪宇墓穴的具体位置和现状(姜启容凭着记忆,在炕沿上用柴炭画了更详细的地形图)后,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雪夜中。
他们来得突然,去得迅速,像暗夜里划过的一道流星。但这一次短暂的会面,却在姜启容绝望的心田里,播下了一颗无比珍贵的火种。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远在陕北,还有一支队伍记得慢牛坡,记得柴师长,也记得他这个普通的农民。
他摩挲着那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看着炕上熟睡的儿子,佝偻的脊梁似乎挺直了一些。窗外的风雪依旧,但他的心里,却燃起了一簇扑不灭的火焰。这场无声的较量,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第九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