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铁骨丹心
张排长和小刘留下的那点暖意,像风中残烛,很快就被更严酷的现实吹灭了。保安团胡连长虽然暂时撤了,但镇长和保安团长赵保元却没忘记慢牛坡和那个“胆大包天”的姜启容。
初冬的第一场雪迟迟未落,天气干冷。这天晌午,姜启容正在坡下收拾被战火燎过的土地,准备来年开春点种些耐寒的荞麦,就看见村保长陪着镇公所的一个师爷,后面跟着两个挎着盒子的保安团丁,径直朝他家的破窑洞走去。
姜启容心里咯噔一下,扔下锄头就往回跑。
等他赶到家门口,只见栓柱吓得缩在门后,那个戴着一顶瓜皮帽、穿着皱巴巴长衫的师爷,正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打量着他家徒四壁的窑洞。保长在一旁点头哈腰。
“姜启容,”师爷拖长了腔调,拿出一张盖着红戳的文书,“镇上摊派‘剿匪安民’特别捐,按地亩和人头算,你家该出大洋五块!限期三日,交到镇公所!”
五块大洋!姜启容眼前一黑。他家那几亩薄田,一年到头刨去租子,能糊口就不错了,哪里拿得出五块现大洋?这分明是赵保元借机敲诈,报复他上次护坟的事。
“师爷……青天大老爷……”姜启容陪着小心,脸上堆起苦涩的笑,“您行行好,俺家实在是拿不出啊……您看这光景……”
“拿不出?”师爷三角眼一翻,“拿不出好办啊!镇上正好缺人手修碉堡,你去顶工!啥时候工钱抵够了捐税,啥时候回来!或者……”他话音一转,阴恻恻地瞄了一眼慢牛坡方向,“你把上次不让挖的那座坟打开,让官府查验清楚底下到底是不是红匪,要是验明了不是,这捐税嘛……或许还能减免。”
图穷匕见。他们的目标,还是柴师长的坟!
姜启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挺直了一直佝偻着的腰板,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师爷,捐税,俺实在交不起,俺可以去修碉堡,做苦力抵债。但那座坟,是俺姜家祖坟,动不得。惊扰先人,天理不容!”
“姜启容!”保长在一旁厉声喝道,“你别给脸不要脸!师爷这是给你指条明路!”
“明路?”姜启容看向保长,眼神里透出一股平日里没有的硬气,“保长,咱庄稼人,就认一个理儿:人不能忘本,答应过的事,死也得做到!那坟,谁也不能动!”
“反了你了!”师爷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姜启容对团丁下令,“给我把他捆起来!带到镇上去!我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镇公所的鞭子硬!”
两个团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扭住姜启容的胳膊。栓柱吓得大哭,冲上来抱住父亲的腿,被一个团丁粗暴地推开,摔在地上。
姜启容没有挣扎,任由冰冷的绳索捆住自己的手腕。他看着吓坏了的儿子,又看了看闻讯赶来、却敢怒不敢言的乡邻,最后目光落在远处慢牛坡顶那块黑石头上,一字一顿地说:“栓柱,别怕!看好家!爹没做亏心事,去哪儿都不怕!”
姜启容被带到了镇保安团的土牢里。这里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赵保元亲自审问,皮鞭、棍棒、饿饭……种种折磨接踵而至。他们逼问的只有一个核心问题:慢牛坡黑石头底下,到底是不是红军师长的坟?他和红军到底是什么关系?
姜启容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次昏死过去,被冷水泼醒。但他始终咬紧牙关,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那是俺家祖坟……俺不认识什么红军师长……俺就是个种地的……”
他不能承认。承认了,柴师长的坟必遭毁坏,他对不起王树堂的嘱托,对不起长眠坡上的英魂。他也绝不能牵连那晚掉队的张排长和小刘。
“老东西,嘴还挺硬!”赵保元气得暴跳如雷,“我看你能硬到几时!给我继续打!不准给他饭吃!”
三天过去了,姜启容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草堆上,伤口化脓,高烧不止,意识模糊。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了慢牛坡上冲天火光,看到了柴师长平静的面容,看到了王树堂含泪的眼睛,看到了张排长和小刘感激的眼神……
“答应过的事……死也得做到……”他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
就在赵保元几乎要失去耐心,准备下更重毒手的时候,事情却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四百户村几十户姜姓族人,平日里受尽欺压,敢怒不敢言,但这次姜启容因为“护祖坟”被往死里整,激起了公愤。再加上保安团摊派苛捐杂税,早已民怨沸腾。几个族老暗中一合计,联名写了一份状子,直接递到了县里一位素以“清正”闻名的科员手中,状告保安团赵保元“借端苛敛,擅刑百姓,掘人祖坟,天理难容”。
虽然状子未必能扳倒赵保元,但在这个敏感时期,闹到县里终究是个麻烦。县里有人给赵保元递了话,让他“注意影响,勿激民变”。
赵保元权衡利弊,眼看从姜启容嘴里也掏不出什么,又怕真把这老骨头弄死在牢里,激起更大的民愤,只好悻悻作罢。第五天头上,遍体鳞伤、只剩半条命的姜启容,被像扔死狗一样扔回了村口。
乡亲们默默地把昏迷的姜启容抬回了家。栓柱看着父亲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哭成了泪人。姜启容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地。这一个月里,全靠乡邻们偷偷送来的些许草药和口粮接济。
身体上的创伤渐渐愈合,但这次牢狱之灾,让姜启容更加沉默,眼神也变得更加深邃。他仿佛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淬炼出了更坚硬的质地。他知道,赵保元不会甘心,未来的日子依旧危机四伏。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慢牛坡上那座孤坟,就绝不能让人动一分一毫。
一个寒冷的夜晚,他让栓柱扶着,再次艰难地走上慢牛坡。月光清冷,黑石头沉默地矗立着,坟茔上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他抚摸着冰冷的石头,低声说:“柴师长,您安心睡着。只要我姜启容活着,就没人能惊扰您。”
寒风呼啸,掠过空旷的山坡,像是在回应这铁骨丹心的誓言。
(第八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