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魂归坡
柴洪宇倒下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在王树堂的感知中凝固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喊杀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血污的毛玻璃。他只觉得怀里的师长身体猛地一沉,那股支撑着九十三师、支撑着这片阵地的精气神,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泄去。
“师长!师长!你醒醒!你看看啊,敌人退了!我们打赢了!”王树堂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徒劳地用手去捂柴洪宇胸口那个不断洇出暗红色血渍的弹孔,温热的液体迅速染红了他粗糙的手掌,黏稠而刺目。
周围的战斗仍在继续,但势头已经明显转向红军。侧翼包抄成功的兄弟部队如同两把尖刀,插入了溃退的敌群。失去了有效指挥的国民党军士兵,像没头的苍蝇,在河滩和坡地间乱窜,成了红军战士追击射杀的活靶子。胜利的呐喊声逐渐压过了垂死的哀嚎。
可这一切,与王树堂无关了。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怀中这具迅速冷却的躯体。柴洪宇的脸庞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那双曾经睿智、坚定、时而严厉、时而温和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只是太累太累,沉沉睡去了。
参谋长带着几个战士冲了过来,看到这一幕,这个刚才还在沉着指挥的汉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他蹲下身,伸出手指,颤抖地探向柴洪宇的鼻息,随即,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虎目中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老柴……老柴啊!”参谋长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一拳重重砸在旁边的焦土上。
“都怪我!都怪我!我没保护好师长!”王树堂抬起头,脸上泪水混着硝烟泥土,纵横交错,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绝望。他想起师长命令他去传令时自己的犹豫,想起自己离开的那短短几分钟……如果自己一直寸步不离……
“不怪你……树堂,不怪你……”参谋长用力拍了拍王树堂的肩膀,声音沙哑,“这是战场……子弹不长眼……师长他……是为了咱们全师,为了主力……”他说不下去了,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战斗接近尾声。枪声渐渐稀疏,只剩下零星的追击和打扫战场的声响。慢牛坡上下,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夹杂着伤员痛苦的呻吟。战士们开始收敛战友的遗体,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的悲恸和疲惫。柴师长牺牲的消息,像一阵寒风,迅速吹遍了整个阵地,给这场惨胜蒙上了最浓重的阴影。
王树堂固执地不肯松开柴洪宇的身体。几个战士想过来帮忙拾遗体,被他红着眼睛吼开了。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去师长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就像平时照顾师长起居那样细致。他从自己破烂的内衣上撕下最干净的一块布,试图包扎那个致命的伤口,尽管他知道,这已是徒劳。
“树堂兄弟,”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个浑身是伤、被柴洪宇命令撤退却死战不退的猛虎连连长李铁柱。他拄着一把砍缺了口的大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他看着安详闭目的柴洪宇,这个铁打的汉子,嘴唇哆嗦着,半晌,才缓缓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极其标准的、饱含血泪的军礼。
“师长……走好。”李铁柱的声音哽咽了,“我李铁柱……下辈子,还跟着您打鬼子,打反动派!”
越来越多的战士默默围拢过来,无声地注视着他们敬爱的师长。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这些刚刚在战场上面对死亡眼都不眨的硬汉们,此刻却无法抑制失去统帅的悲痛。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了。黎明的微光照射在慢牛坡上,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大地、横七竖八的尸骸和一张张沾满污垢、写满悲伤的年轻面孔。
必须处理师长的后事了。参谋长强忍悲痛,开始安排。主力部队还在转移,无法携带遗体。按照当时的惯例,只能就地安葬。
“找一副好点的棺材……至少,得是完整的棺木。”参谋长哑声吩咐。在这荒僻的黄土高原,这并非易事。
王树堂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我去找!我知道这附近有村子!我去找老乡!”他不容分说,轻轻放下柴洪宇的遗体,站起身来,尽管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悲伤而发软,但他还是跌跌撞撞地向着记忆中有村落的方向跑去。
他翻过两道山梁,终于看到了几孔依山挖凿的窑洞,那是四百户村边缘的几户人家。村子在战火中也受到了波及,显得异常寂静。王树堂找到一户看起来稍微完整点的人家,用力拍打着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脸上带着惊惧和警惕的中年农民,叫姜启容。他看到眼前这个浑身血迹、衣衫褴褛、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红军,吓了一跳。
王树堂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再次涌出:“老乡!求求你!帮帮忙!我们师长……他牺牲了!求求你,找副棺材,安葬我们师长吧!求求你了!”他一边说,一边磕头。
姜启容被这阵势惊呆了。他听说过红军,知道他们是穷人的队伍。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几岁的红军战士哭得如此悲切,他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同情取代。他连忙扶起王树堂:“快起来,后生,快起来……棺材……我家有一口给老人备下的寿材,是松木的,还算厚实……你们师长是为咱穷人打仗死的,用得上,用得上!”
姜启容叫上自己的儿子,和王树堂一起,将那口沉重的松木棺材抬到了慢牛坡阵地。
在参谋长的主持下,战士们含着热泪,小心翼翼地将柴洪宇的遗体擦拭干净,整理好他破碎的军装,将他轻轻安放在棺材里。柴洪宇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艰巨的任务后,安然入睡。
棺材被缓缓放入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坡地上挖好的墓穴中。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花圈挽联,只有一群活着的、伤痕累累的战士,默默地围在墓穴周围。
王树堂跪在墓穴边,最后看了一眼师长的遗容。他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这是柴洪宇教他识字时用的。他凭借记忆,仔细地画下了墓穴周围的地形:哪棵歪脖子树,哪块像卧牛的大石头,山坡的走向……他画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姜大哥,”王树堂将画好的草图郑重地交给姜启容,再次跪下,“这图你收好!将来……将来一定会有人来迎取师长遗骨的!求求你,一定看好这个地方!拜托了!”他声音沙哑,充满了恳求。
姜启容接过那张浸透着年轻战士泪水和嘱托的草图,用力点头:“小兄弟,你放心!只要我姜启容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看好柴师长的墓!绝不让牲口糟蹋,绝不让坏人破坏!”
黄土,一锹一锹地撒落在松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座新坟,在慢牛坡上隆起。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颗巨大的、被战火熏黑的石头作为标记。
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在行军途中接到柴洪宇牺牲的噩耗,沉默良久,望着西北苍茫的天空,悲痛地说:“他是一位英勇善战的指挥员,太可惜了。”
队伍就要开拔了。王树堂最后向那座新坟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转身融入继续前进的灰色洪流。他回头望去,慢牛坡在晨曦中静默无言,那座新坟如同一个巨大的句号,终结了一场惨烈的战斗,也终结了一位将军的征程。但他知道,师长的魂,已经和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永远融为了一体。
英魂归坡,精神不灭。慢牛坡,从此不再只是一道普通的山梁。
(第四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