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伏刃
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毯,彻底覆盖了慢牛坡。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极高极远的穹顶闪烁,吝啬地洒下些许清冷的光辉,勉强勾勒出山峦起伏的黑色剪影。坡上的枯草在渐起的夜风中发出细碎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生灵在暗中窃窃私语。
红军战士们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体紧贴着十月寒夜的地表,那股子砭人肌骨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军衣,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但他们仿佛已与大地融为一体,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才会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旋即又被风声吞没。每一双眼睛都瞪得很大,在黑暗中灼灼发光,死死盯着坡下那条如同僵死巨蟒般卧着的干河滩,以及更远处,那个幽深得令人心悸的涧沟出口。
柴洪宇的师指挥所设在坡腰一处背风的土坎后面,几块大石头天然形成了一个简陋的掩体。他半蹲着,再次就着一块蒙了红布的手电筒微光,核对摊开在膝盖上的简陋地图。王树堂像一头警觉的幼豹,蜷伏在他身旁,耳朵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九十一师在左翼到位了?”柴洪宇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压得极低。
“到位了,半小时前传来的信号。”参谋长凑近回答,“四军的一个营在我们右翼山坳里,也准备好了。坡顶的机枪阵地视野最好,能覆盖整个河滩。”
柴洪宇“嗯”了一声,手指在地图上慢牛坡的位置重重一点。“告诉各团,沉住气。没有我的信号,谁也不准开枪!把敌人放近些,再近些!要打,就打他个措手不及,打他个晕头转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令人心焦。寒冷和等待煎熬着每个人的神经。一些年纪小的战士,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们拼命咬紧牙关,用意志对抗着生理的反应。老兵们则默默检查着身边摆放整齐的手榴弹,或者将背上的大刀抽出一截,用拇指轻轻擦拭着冰冷的刀锋,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此刻听来竟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王树堂悄悄挪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双脚,忍不住又望向涧沟方向。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但那黑暗深处,仿佛正有某种巨大的危险在孕育、在逼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揣着半个冻得硬邦邦的荞麦饼,是白天宿营时柴师长硬塞给他的。他想让师长吃点,却又不敢在这种时候打扰。
突然,柴洪宇猛地抬起头,耳朵微微动了动。王树堂和参谋长立刻屏住了呼吸。
风中,隐约传来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风啸草动,而是夹杂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模糊的、皮靴踩踏碎石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来了!”参谋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所有潜伏者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黑暗中,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射向涧沟的出口。
先是一点晃动的光晕,像是马灯。接着,是更多星星点点的光亮,伴随着人声和马蹄声。敌人的先头部队,终于像出洞的毒蛇,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他们显然也对这地形心存忌惮,队伍行进得并不快,斥候兵端着枪,警惕地向前摸索。
透过望远镜,柴洪宇能看到敌兵模糊的身影在河滩上移动。他们穿着厚厚的棉军装,戴着德式钢盔,枪支上的刺刀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光。与红军战士的破衣烂衫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显得很疲惫,但队伍尚且整齐,显示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敌军。
“是二十五师的尖兵连……”柴洪宇低声判断着,“后面跟着的……应该是他们的主力团。告诉部队,放过尖兵,打他的主力腰部!”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坡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种大战前的死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王树堂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紧紧攥住了驳壳枪的木柄。
敌人的队伍逐渐拉长,先头尖兵已经快要走到河滩的尽头,而后续的主力部队,正乱糟糟地涌出涧沟,在相对开阔的河滩上整理队形。军官的呵斥声、骡马的喷鼻声、武器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他们似乎认为已经走出了危险地带,警惕性明显放松了下来。
柴洪宇的望远镜紧紧跟随着一个骑在马上的敌军军官,那家伙正挥舞着马鞭,催促士兵快速通过。就是现在!
柴洪宇猛地放下望远镜,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吼:“打!”
这一声怒吼,如同惊雷,劈开了慢牛坡死寂的夜空!
“打!”
“打啊!”
刹那间,慢牛坡仿佛一头苏醒的火山,喷发出复仇的烈焰!
坡顶的机枪率先发出狂暴的嘶吼,火舌喷吐,织成一片密集的死亡弹网,向着河滩上密集的敌群倾泻而下。步枪子弹如同疾风骤雨,从坡上的每一个角落射向敌人。手榴弹像冰雹一样砸落河滩,爆起一团团耀眼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宁静的夜被彻底撕碎。河滩上,刚才还略显有序的敌军队伍顿时炸开了锅。子弹钻进身体的噗噗声,手榴弹破片呼啸的尖啸声,士兵中弹倒地的惨叫声,战马受惊的嘶鸣声,军官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乐。
“冲啊!消灭反动派!”红军战士们从隐蔽处一跃而起,如同猛虎下山,端着刺刀,挥舞着大刀,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从坡上猛扑下去。寒光闪烁的大刀片在火光照映下,划出一道道夺命的弧线。
柴洪宇也离开了指挥所,站在坡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火光映照着他坚毅而瘦削的脸庞,他的命令通过身边的通讯员,不断传达到各个战斗单位。
“二团,向左翼迂回,截断敌人退路!”
“机枪阵地,压制住那个土坎后面的敌人火力点!”
战斗异常激烈。敌军毕竟是精锐,最初的慌乱过后,在一些军官的组织下,开始依托河滩上的沟坎和死伤骡马的尸体进行顽抗。机枪子弹啾啾地打在红军战士冲锋的路线上,溅起一蓬蓬泥土。
王树堂紧紧跟在柴洪宇身边,不时举枪向试图靠近的敌兵射击。他看到一个个熟悉的战友在冲锋中倒下,鲜血染红了坡上的枯草,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踏着同伴的足迹继续向前。那种前仆后继的场面,让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突然,一股敌军凭借优势火力,占据了河滩上一处较高的土堆,构成了一个坚固的支撑点,严重阻碍了红军的冲锋势头。
“师长!那个火力点太猛了!”参谋长焦急地喊道。
柴洪宇眯着眼看了片刻,猛地指向身边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硝烟的汉子:“张大山!带上你的爆破组,给我炸掉它!”
“是!”那个叫张大山的营长吼了一声,抱起一捆手榴弹,带着几个战士,如同灵猿般在弹雨中匍匐前进。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看着张大山他们利用地形掩护,时而跃进,时而卧倒,一步步逼近那个喷吐火舌的土堆。不断有战士在途中倒下,但张大山终于冲到了土堆下方。只见他猛地拉响导火索,奋力将集束手榴弹塞进了敌人的机枪射孔!
“轰!”一声巨响,土堆上的火力点哑火了。
“好!”阵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冲锋的浪潮再次席卷河滩。红军战士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敌群,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大刀与刺刀的碰撞声,呐喊与惨叫的声音,响彻四野。
柴洪宇看着这浴血的战场,看着战士们英勇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这些兵,都是跟着他一路从鄂豫皖,爬雪山过草地,历经千难万险走到这里的骨干啊!每牺牲一个,都像是在他心头剜去一块肉。
然而,战局不容他多想。敌人的抵抗仍在继续,而且,涧沟方向传来了更密集的枪声和更大的喧嚣——敌人的后续增援部队赶上来了!
“报告师长!敌人援兵上来了,兵力不少!”观察哨气喘吁吁地报告。
柴洪宇神色一凛,他知道,最残酷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命令部队,巩固现有阵地,梯次阻击!告诉同志们,就算拼到最后一人,也要把敌人钉死在慢牛坡!”他的声音在枪炮声中,依然坚定如铁。
慢牛坡,这座原本寂寂无名的黄土山梁,今夜注定要被鲜血和烈火彻底重塑。而柴洪宇和他英勇的战士们,正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书写着一段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传奇。
(第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