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味里的念
文/罗凤霜
【编者按】罗凤霜老师的《秋味里的念》以“秋”为引,将乡愁与亲情织入丰收的烟火气中,文字质朴如田埂新泥,却藏着直抵人心的温热力量。文章以“一场秋雨一场寒”的俗语开篇,借朋友圈的秋收照片自然转入记忆,镜头切换流畅而细腻。檐角雨滴、陇上玉米、火塘烤包谷,这些具象的秋日元素,既是对季节的描摹,更是情感的锚点——焦黑玉米棒上的金黄颗粒、孩子嘴角的炭灰,寥寥数笔便勾勒出老家秋日常景的鲜活,让“念”有了可触可感的载体。文中的亲情书写尤见功力,没有刻意煽情,却通过细节打动人心。父亲踮脚刷漆的认真、承诺“多种玉米” 的质朴,扛着满袋秋实进城时裤脚的泥、小腿的红印;母亲坐在炕沿剥玉米时,阳光落在花白头发上的模样,电话里“城里买的哪样没打农药”的牵挂,还有离别时塞秋实的执拗……这些细碎场景,将父母的爱与牵挂藏进秋收的果实、日常的唠叨里,真实得仿佛能让人嗅到玉米的焦香、摸到麻袋上的泥土。而文章的情感深度,在时光流转中愈发厚重。从儿时火塘边的笑声,到成年后父母送秋实的奔波,再到父母老去后回家帮忙秋收的忙碌,最后是如今在深圳带孙女时,对父母的思念与对“被需要”的体悟——“直到父母不在了才明白,他们是想让我知道,他们还能被需要,活着有价值”,这句剖白平实却戳心,将个人对亲情的理解,从回忆升华为对生命价值的思考,让“念”不再只是怀旧,更有了对生活的共情。结尾处,圆月与石磨、南瓜、烤玉米的呼应,既收束了全文的秋味意象,也让乡愁有了落点。“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的怅然,与对亲人的默念交织,让这份“念”跨越时空,绵长而温暖。总之,整篇文章以秋为线,以情为珠,串起岁月里的细碎美好,读来如饮一碗温热的玉米粥,暖在嘴里,也刻在心里。【编辑:纪昀清】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檐角的雨滴刚落,王同学的秋收照片便在屏幕上亮起来——玉米棒裹着浅黄外衣,在陇上秋风里鼓出饱满颗粒;橙红南瓜卧在田埂,表皮沾着新泥;红辣椒、紫茄子、绿豆角挤满竹筐,活像打翻了秋的调色盘。紧接着刷到朋友圈,火塘边烤包谷的画面跳出:焦黑的玉米棒冒着热气,几个孩子凑着小嘴啃得满脸炭灰,嘴角挂着金黄玉米粒,那股子鲜活烟火气,猝然勾得我梦回陕西凤县的老家。
老家的红漆大木门总在记忆里“吱呀”作响,曾经黄铜门环被摩挲得发亮,如今已锈迹斑斑;父亲当年亲手刷漆的木门虽已斑驳,却仍藏着他踮着脚刷漆时的认真。最难忘的是堂屋正中的火塘,用几块青石板围着,干柴在火塘“噼啪”燃烧,把整个屋子烘得暖融融的。“立了秋,把扇丢”,可火塘的暖,却能从秋一直焐到冬。秋分,收获时节,母亲从玉米堆里挑出嫩玉米,带着翠绿外皮递给我们姊妹兄弟:“自己去火塘边烧,小心别烫着。”
三妹、四妹和二哥抢着把玉米皮剥去,架在火堆旁烤;我一看没地方烤了,就连皮将玉米架在火上烧,眼睛死死盯着,生怕烧过成炭。三妹、四妹和二哥的烤玉米,不时翻着,没到半小时就好了,他们会把玉米分成几节,分给我们吃。待我火上的玉米外皮发黑、冒出焦香时,便急着用树枝扒出,烫得两手来回倒却舍不得撒手。二哥帮我先剥开一点,让我咬下,他再咬一口,金黄玉米粒在嘴里爆汁,惹得我们眯起眼笑;剩下的是我笨手笨脚,刚剥开就烫到舌头,眼泪在眼眶打转,却还是接着啃。小弟怕火,蹲在最远的地方眼巴巴望着,大姐就帮他烤好,剥掉焦黑外皮,吹凉了递到他手里。小弟小口啃着,没一会儿嘴角沾满炭灰,像长了圈黑胡子,我们笑他,他却举着玉米问:“你们的甜不甜?”
母亲坐在一把扫地的笤帚上,给猪剁猪草,准备煮猪食,大姐坐在炕沿纳鞋底,看着我们闹,只笑着摇头:“慢点儿吃,灶上还煮着玉米粥呢。”父亲抽着旱烟,烟袋锅在火塘边磕了磕:“明年多种些玉米,让你们天天吃烤的。”第二年,父亲把黄豆拔了,真的种了一块晚玉米(收完黄豆后种的玉米),到白露时节,父亲就带着我们把嫩玉米收了,再种小麦。那时的玉米嫩嫩的,刚好可以煮着吃、烧着吃,于是,那时火塘边,玉米焦香、柴火暖意,还有我们的笑声,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
大哥、小弟和我在城里工作后,每当秋分前后,父亲总扛着一麻袋秋实,坐最早的班车来城里,把果实分给我们。他的解放鞋沾着田埂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还留着玉米叶划的细红印子。麻袋一打开,嫩玉米带着穗须的清甜、南瓜带绒毛的土气、豆角的鲜绿、洋芋的圆滚,还有装在旧搪瓷缸里的海棠、楸子果、沙果,果皮上的天然果粉一碰就掉,咬开是酸甜汁水;红线串着的枣子挂在麻袋内侧,颗颗饱满。
我嗔怪:“城里啥都有,不用折腾。”母亲在电话里接话,乡音醇厚:“城里买的哪样没打农药?咱自家种的,上猪圈粪、浇山泉水,吃着才放心。”她说话时,我总看见她坐在炕沿剥玉米,阳光从窗棂漏下,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后来,父母老了,由于四妹离娘家相对近些,秋收时节,遇周末我和四妹必回家帮忙,换上母亲平时的旧蓝布褂和胶底鞋,刚到地头,就见玉米秆在风里“哗啦啦”晃。年迈的父亲掰了一背篓玉米,倒在架子车上,然后直起有些佝偻的腰,捶打几下酸疼的背,见到我俩来了,继续背起背篓掰玉米,他黝黑的脸上笑出褶:“来得正好,帮我收完这片。”我和四妹掰玉米,“咔嚓”一声,饱满的玉米落进怀里,没一会儿胳膊就酸了,手指被玉米叶划得发痒。父亲把磨得发亮、掌心带补丁的手套摘给我和四妹:“戴上,别划破了。”
割黄豆时,我蹲在地里腰酸,抬头见母亲割得飞快,灰白的头发贴在脸颊,额上的汗顺着皱纹淌,却顾不上擦。她割完一垄回头看我和四妹,只说:“歇会儿再割,别累着。”虽然我和四妹满身泥巴、汗湿的布褂子黏在背上,可看着满院收成,心里甜得很。
田埂边的鸡也没闲着,母鸡带着小鸡在黄豆地里啄食掉落的豆粒和虫虫。
傍晚把庄稼拉回家,院子里热闹起来。我和四妹还有父母一边围着玉米堆剥玉米棒,一边聊着近来村里家里的新鲜事,玉米叶簌簌落地,一堆金灿灿的玉米棒棒,又被我们一串串串起来。母亲剥玉米的手没停,偶尔抓起几粒漏在掌心的碎玉米,往脚边一撒,几只母鸡立刻带着一群鸡仔叽叽喳喳,围过来,扎着脑袋啄食,翅膀挤得扑棱棱响;几只鸭子摇着肥硕的身子在玉米叶间踱来踱去,时不时用扁嘴扒拉两下地上的碎玉米芯,发出“嘎嘎”的轻叫。一只大黑狗耷拉着两只耳朵,静静地趴在地上,仿佛在欣赏这温馨的画面。
父亲搭一架木梯,把串起的玉米和红辣椒一串串挂在房檐下,风一吹,金黄的玉米、红红的辣椒晃得睁不开眼。我不禁随口吟出一首打油诗:“中庭初扫地,绕树三两枝。风过苞米香,童笑满阶墀。”
这时,母亲挑了小南瓜蒸上,说晚上就吃这个。母亲煮的玉米粥盛在粗瓷碗里,从浆水缸里捞一竹笊篱的浆水菜,撒一把食盐,放一勺石臼捣碎的红、青辣椒和蒜末,吃一口香在嘴里,喝一口暖到心里;父亲就着咸菜、酸菜喝酒,说今年收成好,明年多种我们爱吃的玉米和豆角。
每次离家,我给父母买的烟、白酒、青茶、点心,总被他们塞回来的秋实填满。母亲从灶房梁上取下油亮的腊肉,煮熟装在塑料袋里;父亲将鲜核桃剥去有些发黄带绿的外皮,找来塑料袋装一袋子;还有石磨磨的玉米糁、晾干水气的豆角、辣椒,带露的茄子西红柿……我推辞,母亲就生气:“自家种的不要钱,你咋就不要?”我只好收下,看她眼角皱纹舒展开,父亲也笑着点点头,把包拎到门口。那时不懂,直到父母不在了才明白,他们是想让我知道,他们还能被需要,活着有价值。
如今我在深圳带孙女,早上打扫卫生、冲奶喂奶、喂辅食,下午带孩子下楼遛弯,她不开心就得抱着,有时累得腰酸背疼,可看到孩子望着我笑脸盈盈,听到她“牙牙”学语,心里甜如蜜。我怕有一天他们不再需要我,那该多难过。
夜晚孩子睡了,我坐在阳台看高楼林立的万家灯火,总想起父母。想起母亲炕沿剥玉米的模样,父亲地里割黄豆的背影,想起火塘边我们姊妹兄弟啃烤玉米、嘴角沾炭灰的样子,想起冬天母亲把我们的手揣进怀里,说明年秋天去山上摘野果……那时日子苦,却因一家人的笑声满是幸福。
昨早王同学发来的照片里,老农背玉米的佝偻身影像极了父亲;朋友圈的烤玉米的孩子,让火塘边的热闹又在眼前浮现。风从阳台吹过,带着“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的怅然,我对着月亮默念:“爹,娘,我想你们了;哥,姐,妹,我也想你们了。”那轮圆月,像老家的石磨,像母亲蒸的南瓜,更像火塘边烤得金黄的玉米,满满都是牵念。

【作者简介】罗凤霜,女,陕西省宝鸡市凤县人,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高级教师,刚退休,曾获宝鸡市“师德标兵”称号。系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宝鸡市楹联协会会员、凤县作协理事、西部文学副总编兼散文版版主,酷爱文学,坚持用文字记录生活,擅长散文、小说。作品在《中国摄影报》《延河》《读者》《骏马》《西安日报》《国际日报》等国内外200多家报刊发表。著有散文集《青枝绿叶花朵朵》,有作品获国家、省、市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