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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风雪夜归人
(本章时间背景:20世纪60年代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初期)
腊月的会宁,天地间一片混沌。北风卷着雪沫,嘶吼着掠过光秃秃的山梁,抽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如同风浪中颠簸的小船,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喘着粗气停在了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
车门打开,稀稀拉拉下来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其中有一个青年,身形单薄,背着沉重的行李包,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与年龄不甚相符、带着几分迷茫和疲惫的眼睛。他叫王建军,是王瑞林的独子。
几年前,他是会宁中学的优等生,怀揣着对科学的向往,考入了省城的一所工业专科学校。离开那天,父亲王瑞林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建军,好好学,将来用知识建设国家,也别忘了咱会宁。”他满怀壮志地离开了这片黄土地,以为前方是通往现代文明的广阔天地。
然而,时代的骤变打乱了一切。轰轰烈烈的运动席卷全国,学校停课,正常的秩序被打乱。最终,一纸“上山下乡”的通知,将他和他成千上万的同龄人,重新抛回了他们曾经努力想要离开的土地。他是“回乡知青”,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风雪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王家塬走。离家的几年,省城的柏油马路、明亮电灯、图书馆的书香,曾让他觉得家乡是如此闭塞、落后。如今归来,这种反差更加强烈。脚下的土路泥泞不堪,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只有零星窗户透出如豆的煤油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牲口粪便和黄土的味道,这味道曾让他亲切,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父亲王瑞林已经接到消息,早早等在村口。几年不见,父亲苍老了许多,背也有些佝偻了,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透着基层干部特有的坚毅和操劳。看到儿子,他快步上前,接过沉重的行李,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身上的雪花:“回来了就好,家里暖和。”
家里的土炕烧得热乎乎的,母亲做了他小时候爱吃的糜面馍馍和酸菜。熟悉的食物味道,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心中的郁结。饭桌上,父亲问起省城的情况,学校的事情,王建军含糊地应着,情绪低落。他无法向一辈子扎根农村、信仰坚定的父亲描述外面的狂飙与自己的困惑。
“回来也好,”王瑞林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思,语气平静而深沉,“农村天地广阔,一样可以大有作为。咱们社里正缺有文化的年轻人,科学种田,规划副业,都需要知识。”
夜里,王建军躺在久违的土炕上,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辗转难眠。他带来的行李里,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几本被翻烂了的机电教材和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书,如今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他曾经的理想是设计机器,建设工厂,而现在,他可能要面对的是如何修理一台手扶拖拉机,或者如何计算化肥的配比。巨大的失落感像黑夜一样包裹着他。
第二天,雪停了,但天气依然酷寒。父亲一早就出门去公社开会了。王建军信步走到村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郭蛤蟆城的废墟。大雪覆盖了残垣断壁,给这片古老的战场披上了一层圣洁而又凄冷的外衣。他站在雪地里,想起童年时在此玩耍,听老人们讲郭蛤蟆的故事,那时只觉得悲壮而遥远。如今,他似乎能体会到那种身处历史洪流中的无力感。个人的理想,在时代的巨轮面前,是多么的渺小。
他又想起父亲,想起他讲述的红军会师、地下斗争、土改合作化的往事。父亲那一代人,似乎总是目标明确,信念坚定,无论环境多么艰苦,都能找到奋斗的意义和价值。而自己呢?路在何方?
风雪夜归人,带回来的不仅是身体,更是一颗在时代激荡中无所适从的心。他需要时间,在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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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希望在山谷间
(本章时间背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知青岁月与农村的缓慢变化)
时间是最好的溶剂,能慢慢化开心中的块垒。王建军没有选择消沉。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现实生活的推动下,他逐渐融入了王家塬的生产生活。
他开始利用自己的知识,为集体做事。队里那台老掉牙的柴油机经常趴窝,以往要跑到县里请师傅,费时费钱。王建军抱着他的机电教材,带着几个好奇的年轻后生,鼓捣了几天,居然真的把它修好了!当机器重新发出轰鸣声时,社员们投来钦佩的目光,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知识在农村的实际价值。
他还牵头办起了扫盲夜校,教村里的青年男女识字、算数,也讲讲外面的世界,普及一些简单的农业科技知识。夜校的灯火,成了王家塬黑夜中的一点亮光,吸引着渴望改变的青年。李根旺的儿子李卫国,成了他最积极的学生和伙伴。
然而,现实的困窘依然无处不在。集体经济管理僵化,生产效率低下,人们的生活依然贫困。“大锅饭”的弊端日益显现,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普遍存在。王建军试图推广更合理的种植密度或施肥方法,常常遭到老农们基于经验的质疑和抵制。“娃娃,你念的书多,但这地里的活儿,还得看老把式。”这种传统与现代、知识与经验之间的隔膜,让他感到无奈。
他和李卫国这些年轻人,常常在劳动间隙,躺在黄土坡上,望着蓝天白云,讨论着国家的未来和个人的前途。迷茫、苦闷、希冀,交织在年轻的心头。他们能感觉到,僵冻的冰面下,似乎有春水在涌动,但冰层何时破裂,无人知晓。
王建军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审视这片土地。他不再仅仅看到它的闭塞和贫穷,也开始发现它的坚韧和内在的脉搏。他跟着老人们学习辨认各种小杂粮的特性,听他们讲述如何根据墒情安排播种,如何应对干旱。他发现,在这看似落后的生产方式中,蕴含着千百年来与严酷自然条件搏斗积累的生存智慧。
一次,他和李卫国去深山里为生产队砍伐木料,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他们看到村民们用极其原始的方式,种植着一种黑黢黢的燕麦(莜麦),产量极低,但生命力极其顽强。村里的老人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种子,再旱的年成,它也能有点收成,是保命的根。王建军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些种子,他想,也许可以试着在塬上条件差的地块推广。
希望,并非总是轰轰烈烈。它更像山谷间顽强的溪流,在巨石和冻土下悄然流淌,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缝隙,执着地向前。王建军的到来,他带来的知识、视野乃至他的苦闷和思考,就像一股细微的活水,注入了王家塬这片有些板结的土地。虽然未能立刻改变大局,但却在潜移默化中,孕育着变化的力量。他个人,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劳动、思考和与土地重新对话的过程中,逐渐褪去了青涩和浮躁,变得沉稳起来。他明白,与其抱怨时运,不如脚踏实地,为这片土地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改变的种子,正在看似停滞的岁月里,悄然萌芽。
(第十四、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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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