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里的曹操(五)
罗光明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37岁的孙权袭杀关羽后,为引祸于人,主动给65岁的曹操写信,怂恿他称帝。曹操得意的将信给群臣看后,呵呵一笑:“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这小子是想把我架上炉火烤啊!说完,将信投于炉中。火光映照着曹操苍老的脸庞。
这一年,距离赤壁大战已过11年。

赤壁之战那年,他废除三公,恢复丞相制,自任丞相;58岁时被封为魏公,加九锡,建魏国,定都邺城;三年后又加封魏王,奏事不称臣,受诏不跪拜;一年后又获“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待遇,在礼仪上已与皇帝无分别,距黄袍加身只差临门一脚。
曹操却迟迟不肯抬脚。
建安二十四年冬,洛阳的梅花开得格外冷艳。专程来到洛阳的曹操,走到北部尉衙门前,停了下来。这里是他人生第一次出任公职之地,那年他刚二十出头,通过举孝廉,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一个比县长还小的官,相当于公安分局长,负责洛阳北部区域的治安。
血气方刚的曹局长,上任第一天,便命人打造了十几根五色棒,悬挂于衙门左右两侧,贴出告示:有胆敢违犯宵禁者,皆棒杀之!
京都洛阳,天子脚下,冠盖云集,打狗都要看主人。曹操的举动在下属看来,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做样子罢了。谁知,一天夜里,他带人巡查时,还真打死一个违反宵禁的人,而那人是皇帝最为宠信的宦官蹇硕的叔叔!
杖杀权贵的声响,惊破了洛阳城。曹局长执法如山、不畏权贵名声,传遍大街小巷,百姓拍手叫好!一时间“京师敛迹,莫敢犯者”,首都治安大为好转。
一个“芝麻官”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后果很严重。曹局长屁股下的椅子还未坐热,便被赶出京城。之后,担任济南相(市长)时,又以雷霆手段,一下罢免了八个依附贵戚、贪汚腐败的县令,被朝廷下令“从坐免官”,彻底被撵回安徽老家。
时光冉冉,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望着斑驳陆离的门楣、陈旧不堪的院落,这座在洛阳毫不起眼的衙门,在曹操眼里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这里,流淌着他滚烫的青春热血,有他走出故乡的第一道生命烙印。
已六十有五、垂垂老矣的曹操,站在衙署门前的高台阶上,双眼噙满泪花,久久伫立着,一动不动……他在想什么?
当年,他率军攻下袁绍的邺城后,写下《却东西门行》一诗:“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岗。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他占领了对手的家乡,却怀念起自己的家乡。故乡的风是柔的,故乡的水是甜的,故乡的他,英姿勃发。那句“故乡安可忘”,简直让他想的快要哭了。
横槊天下的霸主,冷硬如铁的外表下,对故土乡情却始终怀着深沉眷恋,无论走到哪里,最想念的是养育他的故乡,是儿时“秋夏读书,冬春射猎”的烂漫时光。
千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会被那句“故乡安可忘”所击中——那挥之不去的故乡情里,有我们美好的青春!
那天,曹操下令重新修葺洛阳北部尉廨——这个令他多少次午夜梦回之地。
三个月后,大汉魏王薨于洛阳,终年66岁。

仕于斯,终于斯的洛阳,不仅洋溢着曹操的青春年华,也寄托着他的初心。那时的曹孟德,只想着做一个治世能臣,匡扶汉室。这个信念,他坚守了一生。
早年,董卓挟持汉献帝西逃长安,心怀鬼胎的袁绍、韩馥等人,邀请曹操一起另立幽州牧刘虞,取代汉献帝,以谋取拥戴之功。曹操愤然拒绝,义正辞严表达了对汉献帝不变的忠诚:“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说这句话时,炽热的阳光映照着他钢铁般面庞。一腔热血的曹操,此时如逆流而上的鲑鱼,飞身扑火的新蛾,虽千万人而无往矣。他孤军引兵,决然西进,一心解救在董卓魔爪下的汉献帝。
不承想于荥阳城外遭遇徐荣伏击,五千义兵几乎全部折戟沙场,冰冷的箭矢狠狠钉入他肩膀。浑身血汚的曹操于乱军中突围,眉峰下那磐石般的坚毅,在漆黑的夜色中愈发嶙峋。
辛辛苦苦大半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然而,祸兮福所倚,输光家㡳的曹操却一败成名,天下英雄豪杰纷纷前来投奔,因为他们看到,曹操才是那个真正能担当天下大任的人,那个肯为时代哀鸿甘愿流血的人。
董卓被杀后,汉献帝趁乱逃回洛阳。一路上从皇帝到百官,全部徒步而行,跟逃荒的难民没啥区别。史书说,汉献帝“东行乞食”,像乞丐一样沿路讨饭,如果没人接济,命都难保。
皇帝快要饿死了,诸侯们却忙着争地盘,打得你死我活,没人在乎皇帝死活。
唯有曹操,亲率虎豹骑星夜兼程,去接徘徊在生死线上的皇帝。蓬头垢面的汉献帝见到曹操,象看到救星,鼻头一酸簌簌落下泪来:“卿来的正好,朕……朕已三天没吃东西了。”
曹操迎接汉献帝到许昌后,从修建新皇宫,到衣食住行、生活用品,事无巨细,亲自安排,还将老家的美酒奉上汉献帝,这是历史上最早向皇帝贡献美酒的记录,也是安徽“贡酒”的来源。
在曹操百般殷勤照料下,汉献帝这个流浪天子,重新过上锦衣玉食生活。
患难见真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真心拥戴也好,是政治策略也好,毕竟若没有曹操雪中送炭,汉献帝甭说皇位,活命都难,东汉历史恐怕早就了结了。
曹操迎奉汉献帝后,二人相处长达24年,直到曹操去世。期间,汉献帝曾两次企图杀掉曹操,一次是趁曹操大战袁绍的危机时刻,背后捅刀,命董贵人的舅舅董承及刘备怀揣“衣带诏”,发动宫廷政变;另一次是指使伏皇后父亲刺杀曹操。
两次失败后,曹操只处决了董、伏两家族人,主谋汉献帝无恙,皇帝照做。这在历朝历代没有过。
早年他错杀救命恩人吕伯奢一家后,一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鬼话,让他遗臭万年。然而,看看他对负心的汉献帝、魏种所为,不得不叫人怀疑,那句鬼话,他倒底说过没有?
建安十五年,汉献帝执意要给曹操增加三个县的封地,曹操为此写下一生最长的自传体式“公文”——巜让县自明本志令》,又名巜述志令》,向世人交待自己的心事与志向。
在这篇自白书中,他引用周文王、齐桓公、乐毅、蒙恬等古人忠于帝王的事例,表达自己的“忠良”。他说自己从没有代汉自立想法,理想是:“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平生愿足矣。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此时,曹操五十有六,人生已驶入深秋,让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做个封侯的大汉征西将军。那是他的初心。
历史上“曹贼”的标签一直伴随着他,周瑜、诸葛亮公开骂他“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对此,曹操在巜述志令》中自证心迹:“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霸?”这话虽然有点狂,但不假,有着深远的历史与现实背景。
当年,秦始皇奇迹般将无限江山拿到手后,宣示历史终结了,终结于嬴姓一家,这大概是最早“历史终结论”。
令始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历史毫无终结之意,他想传之千秋万代的江山,还没捂热乎,就快速而血腥地转入他人之手。“皇帝轮流坐,明日到我家”,打那“帝王梦”成为世上无数野心家朝思暮想、狂热追逐的目标。
东汉末年,在那个野心与贪婪疯狂滋长的乱世里,倘若没有曹操扫荡那些野心勃勃的军阀,保卫和守护大汉王朝,苟延残喘的东汉,早已被撕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化为枯骨了。是他以一己之力,再造乾坤,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大厦,为末世王朝续命二十多年。
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世人都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殊不知“挟天子”的曹操在皇帝面前,曾那么诚惶诚恐。史载:汉献帝一次对曹操撂下狠话:“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你要辅佐我,就尊重我;不能辅佐,就不要让我坐这个位置了。曹操听了汗流浃背,连忙磕头作揖。“曹失色,俯仰求出”,从此再不敢独自面见皇帝。
一个掌握皇帝生死存亡的权臣,面对皇帝时,反而惶恐不安,充满畏惧。
那是是因为曹操“汉臣”的情结从未泯灭,他那张弓背上铭刻的:“忠君”二字,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䯝。
东汉末年,一派末世景象,王朝已是回天乏术,行将就木,以魏代汉是历史趋势和必然。曹营许多人认为汉祚已终,曹操功德巍巍,劝他顺乎天意,早登大位。对部下的劝进,曹操在给王朗回信中明确表示:“若天命在吾,吾当为周文王矣。”
周文王姬昌纵横捭阖开疆拓土,占有天下三分之二,却依旧“以服事殷”,直到儿子武王伐纣,周才代商。曹操自比周文王,始终以汉臣自居,至死都是“魏王”。
曹操对汉献帝之情重,还体现在另一件事上。被封魏公后,曹操一口气将三个女儿嫁给汉献帝。
出嫁前曹操与二女儿曹节有一段对话。
曹:“为父送你入宫,你要明白自己的使命。”
节:“女儿若为汉家妇,自当守汉家礼。”
曹大笑:“好!不愧为我曹孟德之女!”
汉献帝皇后伏氏因参与谋害曹操被杀。曹节成为皇后,两个妹妹曹宪、曹华被封为贵人。
曹操去世后,儿子曹丕登上魏国大位,逼汉献帝禅让,让曹氏、夏侯氏宗亲去要传国玉玺。坐在高阶上的曹皇后死活不给,阶下的诸曹、夏侯们老老实实站着,谁也不敢惹曹家这位姑奶奶。还是在别人劝说下,曹节一声怒骂:“天不祚尔”(老天都不会保佑你),将玉玺掷于地,崩掉一角,使臣们这才交了差。
曹节怒骂哥哥那声“天不祚尔”,大概是汉献帝这辈子听到的最动人的情话了。
汉献帝退位后被封为山阳公,仍保留着皇帝待遇。在夫人曹节劝说下,刘协开设医馆行医,由曾经的九五之尊变为悬壶济世的医者,创造了中国历史上帝王最生动的华丽转身。
褪下龙袍的刘协,在河南修武封地里,与夫人曹节布衣简从,巡访乡里,为百姓治病,分文不取,直到五十四岁去世,行医十四年。
云台山下的百姓,后来得知山阳公竟是过去的大汉皇帝,为感念他的医德,特地建起一座献帝庙纪念他。失位后的刘协,反而赢得万民敬仰。
刘协去世前,拉着曹节的手泣曰:“我这一生,最幸运的是娶了你。”
据传,那块被摔坏的传国玉玺一角,曹节一直细心收藏,并按照她的临终遗愿,被放入其棺中,与她一起长眠于地下。
东汉后期的皇帝从殇帝刘隆始,大多短命,能够善终的不多。汉献帝刘协于乱世中能够安享天年,曹操的良苦用心与曹节的百般守护功不可没,其心其情可昭日月。
心在大汉的曹操,一生无愧于心,无愧于汉室。他不缺宏图野心,不缺称帝的实力和机会,却终究没有去戴那顶唾手可得的诱人皇冠。没有人强求他这样,这是他为自己划定的底线。
一个人只有不忘初心,才能守住底线。
然而,曹操一生的真心,终被现实所辜负。为东汉竭力续命的曹操,世人却以“奸臣”之名,将他钉入史册的阴影里。
曹操病逝洛阳时,临终前留下《遗令》:“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这个被骂了一辈子的“大奸大恶”之人,身后竟连件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
白天不懂夜的黑,流水哪知花的情?
世人错看了曹操,也低估了他。
纵观曹操一生,克中原,安北方,救黎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叱咤风云,轰轰烈烈,彰显出英雄本色。他虽没有称帝,却缔造了一座建安文学的王国;他未能平定天下,却在无意间开拓了中国第一个诗歌盛世。
曹操用刀枪剑戟没有做到的,诗歌与文学帮他实现了。不管黑他还是吹他,他的那杆诗旗,都被永久插入中华文化基因图谱中。
那一世,孟德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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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光明,1973年1月入伍,在铁道兵四师19团历任战士、新闻报道员、新闻干事。1981年任《铁道兵》报社编辑、兵改工,后任《铁道工程报》《中国铁建铁道建筑报》编辑室主任、报社总编助理,至2014年退休。
责编:槛外人 20205-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