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峪河岸边中走出的名医
一一一记西安路加教会医院院长李倡仪
文/巩钊

田峪河东边一里处,有一个叫做赵代的小村子,因为出了财神赵公明而声名远扬。但是赵公明成神之后,并未恩赐他的故乡。田间地头巨石成堆,荆棘长得比人还高,倒成了周围最为贫瘠的村庄。
时间到了一九五八年的七月二十四日,尽管酷暑已经退去,天气依旧热得人们大汗淋漓。人民公社成立初期的红利已经被消耗怠尽,大灶上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眼瞅着稀汤包谷糁子都要喝不到嘴里了,这时老实巴交的农民李家,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一个顶门杠子出生了。他的来世,并没有让这个家庭有太多的惊喜,倒是给年轻的父母增添了一丝丝的忧虑。吃啥呢?灶上舀饭的勺子越来越小,端回来的饭越来越稀,稀的能看见人的头发丝丝,大人饿的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只能把裤带绳子勒的再紧一点,这嗷嗷待哺的娃哪里来的奶水充饥呢?
穷人家的儿子就在饥饿中出了满月。没有满月宴,可必须有一个响铛铛的名字,起个啥名字?时值人民公社刚刚成立,人们对这个新鲜的称呼充满了神秘,觉得很是高大上,便给自家的儿子起名“公社”。儿子叫公社,对老实本分的农村人来说,没有什么政治目的,纯粹是觉得好叫好听顺口,就像现在还有叫“跃进"“建社”的人,不用问绝对是五八年大跃进时生下来的。
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幼小的公社也概莫能外。从两三岁起,就提着小笼子跟在大姐的身后,走遍了田峪河畔的坎坎梁梁。春天挖野菜,夏天摘野果,秋天拾菜叶,冬天刨菜根。为了充饥,上树吃过生柿子,地里偷过红芋,饲养所里吃过喂牛的油渣。为了摘树顶梢的洋槐花,从两丈多高的树上掉下来,腿上至今留下了疤痕;为了捡拾河滩中间没有人踩过的地薇,差点被汹涌的田峪河水冲得无影无踪。
穷人家的孩子命长,没有被饿死的公社活了下来。虽然因为缺少营养人长得瘦小单薄,可是头脑聪明。父母亲为了多干活,每天让上小学的大姐带着他去学校,因此他成了大姐班上的旁听生。课堂上他不哭不闹,专心听讲,用树枝在地上能画123,也能写aoe。老师看着他是读书的料子,便捎话给父母让他下学期来报名上学,那一年他六岁,就成了班上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学生。
如果不是第二年全国掀起的社教运动,公社父亲因为一句无意中说出的话,被划分为现行反革命,那么公社的儿童时代应该和大家一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父亲整天整夜的学习班接受批判教育,让全家大小黑天半夜提心吊胆不得安宁。不管是在大队还是在公社,一日三餐送饭的任务就落在了大姐和公社的头上。饭送到了如果看见父亲低头坐着,心里还好受点,如果看见父亲站在台上正在接受批判,眼泪就不由得流了出来。特别是大队上开批判会,父亲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胸口挂着案板大小的牌子,弯着六十度的腰站在台上,而台下第一排就坐着年幼却懂事的公社。相距两米多一点,他瞥见父亲的腿在哆嗦,也知道父亲头上的汗水不是流出来而是滚下来的,他不敢看抬头父亲一眼,更不愿意和父亲的目光对视。我不能想象公社此时此刻的心情,是痛恨台上反革命分子的父亲,还是怜悯给予他生命并且背着他上学的父亲呢?
在父亲被无休无止的批判游斗中,公社在屈辱自卑之中完成了小学到初中的学业。因为父亲的原因,他不能上高中,那一年他才十三岁,就参加了生产队上的劳动。第一天干活就遇到了生产队盖饲养室,队长看他人小,让他专门饮砖。饮砖是在一个盛满了水的大铁锅里面,把一个一个的干砖放进去等吸足了水分再捞出来。刚开始公社觉得这个活不重还有意思,看着砖上冒出连串的水泡,听着砖吸水后发出咝咝的声音,便以为以后的活都是这样。可是到了第二天,十个指头的肉皮全部被磨破了,渗出了血点,每摸起一个砖,手指都是钻心的冷。做为一个黒五类的儿子,他不能言传也不敢言传,只是到了晚上疼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张开嘴巴把十个指头挨个用嘴里呼出的热气喷上一遍,感觉才能减轻疼痛似的。多亏了母亲的发现,每天晚上睡觉前,用家里舍不得吃的菜油给他的指头上涂抹,就这样坚持了半个月,直到五间饲养室盖起来。
生产队这个最低级农村组织,你只要进来了,没有人同情你年龄小体力弱,只有挣的工份不同,没有不同的活路,大牛蕞牛吃的一个样的草。还是童年的公社,每天挣着四分工,早晨迎着朝霞,傍晚看着太阳落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是三年过去了。
十五岁,按照农村的习俗,该是求人说个媳妇的年龄了。几年以后结婚生子,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可就在这时,父亲在当时公社办的学习班遇到了集贤堡子一个地主老汉,老汉能说会道,知古通今,和公社的父亲说得来。当得知公社没有上过高中时,就做公社父亲的思想工作,说是不管到了那个朝代,读书最为重要,只有让后代读书才能光宗耀祖,并以他为例,虽然人在学习班接受批判教育,可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那就是取之不尽的财富,他挨整受批心里话也高兴。一定要让公社去高中念书,只要娃能念书,即是砸锅卖铁日子不过也要把娃供出来。
公社父亲听了贵人的话,花了一毛九分钱,买了一盒自己认为最好的宝成烟,找到了大队书记,央求书记开个证明,好让公社去上学。当时的书记算是个明白人,答应的很干脆:“你是坏人,娃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接班人,娃不是坏人,应该去念书”!
有了书记一句话,中断了三年学业的公社又上学了。按照父亲的说法,当时没有让公社考上大学的计划,只不过是公社年龄太小,生产队干活吃不消,权当是让公社这个小牛犊再念几年书,不说学知识就当长身体。公社上了高中,毕业那年就赶上了全国恢复高考,家庭成份也没有以前那样重要,地富反坏右的后代也可以参加高考。机会是来了,可是基础太差的公社还是名落孙山。他当时上的赵代中学,是个代帽中学,实行的是半日制,上午学习,下午参加劳动,把学习当成了业余的,也有的学生高中毕业,在生产队当不了记工员的。
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务农这在当时很正常。如果公社的父亲这时略一犹豫,公社就是全国几亿农民中的一分子,像是你我一样,今天为麦子价格太低发愁,明天又为猕猴桃受旱担忧。可是他坚信那个老汉说的话,没有恢心丧气,而是给公社更多的鼓劲:你念你的书,大种大的地,你能念个啥程度是个啥程度,实在不行了就是别人吃干的,咱们一家喝稀的。
有了父亲这句话,公社又开始补习了,这一补就是六年。六年里,他的同龄人大多数成家立业,有的小孩已经满大街跑了,而他仍辗转于终南、马召等地。每周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背着母亲从全家人牙缝里省出来的锅盔馍,早晚喝的是五分钱的稀饭,吃的是绿辣子白菜叶子浆水,天凉还好,天气热了,变质发馊,白毛子长的老长。"周一新鲜周二酸,周三勉强到嘴边,周四凑合吃一天,周五看见脾胃反,周六饿死不想见"。吃不能吃,倒掉又舍不得,只有揭开盖子先拣出发了霉的扔了掉,再用筷子从瓶底搅动一下,然后屏住呼吸大口吞下,在喉咙和肠道之间不做任何停留,直接进入胃里。就这样吃了六年时间,没有坏过肚子,没有感冒发烧,也让以后当了医生的公社百思不得其解。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公社面对邻居们的冷嘲热讽,有过放弃补习的想法可只是转瞬即逝。他不甘心放弃,放弃了对不起已经头发花白的母亲;对不起弟妹们望着正在装进兜兜的锅盔馍流出的口水;对不起饿着肚子走向黑河工地的大姐;更对不起每次高考失败后闷头抽烟一言不发的父亲。
如果说父亲是经过高人指点而初心不改的坚强后盾,那么公社就是百炼成钢后锋利无比的矛。面对邻居异样的目光,一贫如洗的家境,同学们的误解,亲戚的关心,一家老小的期待,公社不做任何解释,他知道一切解释都是徒劳。为了避免尴尬,他宁愿周六晚上天黑回家,周日下午村口人少时上学。这其中所受的委屈和无奈,只有公社心里清楚却又对谁能讲?
把前几次参加高考失败的原因归罪于底子太差基础薄弱,那后面的失败就纯粹是属于阴差阳错,每次都是因为相差几分而与自己所报考的大学失之交臂。世界上本来没有聪明与愚昧之分,只不过聪明人善于总结经验教训,愚昧人墨守成规不知道转变思路罢了。而公社就是聪明人,几次失败之后,他果断的决定报考医学专业,也许是冥冥之中天意如此,不忍心漏掉一个悬壶济世的良医,这一年他被当时的西安医学院录取。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道貌岸然的政客,却多了一个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良医,他就是几十年来广施善举的西安路加教会医院院长李昌仪。
巩钊,周至县作家协会会员,《耿河》杂志副主编,有散文集《云水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