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以为爱国是站在广场上高声呐喊,是对着屏幕里的盛世热泪盈眶?其实不是。去年初秋我在老屋檐下挂灯时忽然懂了——真正的家国情怀,藏在母亲泡柿子的温水里,藏在父亲侍弄稻垄的指缝间,藏在每个普通人把日子过踏实的琐碎里。就像那盏我画在信末的石榴花灯,不用多亮,却能把归乡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四十年后再回老屋,我是踩着露水去的。清晨六点的乡路还没醒,鞋尖沾着的草屑里裹着稻叶的清香,走一步就簌簌掉渣。门锁早锈成了暗红色,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一声闷响,像父亲当年修完拖拉机后,拍着我肩膀说“成了”的语气。推开门的瞬间,风裹着满院的石榴叶扑过来,叶尖扫过脸颊,痒得人想笑——这棵石榴树还是我十岁那年和父亲一起栽的,如今树干粗得要两只手才能抱拢,枝丫却老得忘了结果,只有树顶悬着个空鸟巢,枯枝编的巢壁上还沾着几根灰白的羽毛,轻得像奶奶生前没织完的毛线团,挂在那儿没人认领。
我在门槛上坐下,木门槛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处有个小小的凹痕,是我小时候总踩着玩留下的。手无意识地摸进口袋,翻出来三样东西:一枚蓝色的布纽扣,边儿都磨白了,是母亲缝在我初中校服上的,后来校服扔了,纽扣却一直跟着;半包受潮的香烟,烟盒软塌塌的,是父亲最后那几年常抽的牌子,他总说这烟劲儿小,不呛人;还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纸边都卷了毛,上面是母亲的字,歪歪扭扭写着“慢慢吃,别噎着”。风一吹,纸条在手里抖,我忽然想起那年冬天,我要去城里上大学,母亲把煮好的鸡蛋塞进我背包,又追着公交车跑,边跑边喊“别噎着”,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父母从来不是抽象的“家人”两个字。是你走再远,口袋里总装着他们缝的纽扣;是你吃再多山珍海味,也忘不掉他们在灶台前喊你吃饭的声音;是你在城里摔得鼻青脸肿时,一想起他们的目光,就敢再爬起来。
少年时哪懂这些。那时候总嫌母亲唠叨,她让我多吃点,我就把碗往旁边推;她让我早点睡,我就把灯关了偷偷看小说。父亲更沉默,每天天不亮就去田里,傍晚扛着锄头回来,满手的老茧蹭过我脸颊时,我还会嫌扎。后来去了城里,才知道那些“唠叨”有多金贵。城里的高楼像一口口深井,我在井底学攀爬,第一次面试被拒,蹲在地铁口哭;第一次租房被中介骗,抱着行李在街头转了半夜;第一次做饭把锅烧糊,呛得满屋子烟——那时候才想起,原来井口曾有两个人,昼夜不闭灯等我回家。
我开始学做饭,第一次淘米拉了满满一碗,水放多了,煮成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我把粥拍下来发给父母,那时候还是彩信,像素糊得很,可父亲很快回了消息:“不错,比我第一次强。”母亲则回:“别扎手。”其实我没告诉他们,煮粥时没留神,手背被溅起的开水烫了个水泡。后来学缝纽扣,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画的线,可我还是把缝好的衣服拍给他们看,母亲回的消息里,每个字都像带着笑。
再后来,他们走了。走前没留什么遗言,父亲只是把存折密码设成了我的生日,母亲则把老屋钥匙挂在门后那根钉子上——那根钉子还是我小时候挂书包用的,现在钉帽上都生了锈。我赶回去时,石榴树正落花,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像他们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葬礼后,我独自坐在空屋里,忽然听见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听见拖鞋在地上趿拉的声音,听见父亲咳嗽的声音,听见母亲絮叨的声音——原来记忆是有声音的,那些你以为忘了的细节,都藏在耳朵里,一到空屋子就会冒出来。
我开始收藏这些声音:清晨父亲烧水时,水壶“咕噜咕噜”的响声;晚上母亲纳鞋底,针线穿过布帛的“嗤啦”声;还有他们半夜压低嗓子说话,“别吵醒孩子”的轻语。后来我在城里买了房,每天早上,都是这些声音在脑子里响,比闹钟还准。我也开始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早餐喝一碗粥,午饭要清淡,晚饭少放盐;衣服旧了没关系,洗干净就行;鞋子磨破了边,擦上鞋油还是亮的。有人说我活得太“老派”,可我知道,我不是在模仿他们,是在把他们没来得及过的日子,替他们好好过下去。
去年初秋,我又回了老屋。这次不是一个人,带着单位里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他们总说“爱国”太大,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没跟他们讲大道理,只是带他们沿着田埂走。清晨的风裹着露水的凉,吹在脸上很舒服,不像城里的风,总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田埂边的稻垄已经开始泛黄,靠近埂边的稻穗先黄了,像给绿毯镶了圈金边,风一吹,稻浪翻涌,把太阳的光都卷在里面,晃得人眼晕。
我蹲下来,摘了一颗稻穗,让他们看稻谷的模样——每一粒都鼓着肚皮,像憋足了劲儿要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装进去。“你们看,”我指着稻穗说,“这就是咱中国人的根。你爷爷的爷爷,可能就在这片田里插秧;你奶奶的奶奶,可能就在这田埂上喊人回家吃饭。”有个小姑娘问:“那这和爱国有关系吗?”我没直接回答,只是带他们去了柿子林。
柿子林里的柿子还没全红,青黄的果皮上蒙着层薄霜,像裹了层半透明的纱。枝桠间挂满了柿子,密密麻麻的,远看像千万盏小灯笼,风一吹就晃。我想起小时候,奶奶总踮着脚摘半熟的柿子,放进温水里泡两天,等涩味退了,咬一口又甜又软。我摘了几个柿子,让他们等着,然后去老屋烧了壶温水。泡柿子的时候,我跟他们说:“我奶奶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是‘家国’,可她知道把柿子泡甜了给我吃,知道把种子埋在土里等它发芽。咱中国人的爱国,从来不是喊口号,是把日子过踏实,是把土地种好,是让下一代能吃到比我们小时候更甜的柿子。”
下午带他们去了荷塘。盛夏的荷花早谢了,只剩下残荷立在水里,枯黄的荷叶卷着边,像老人皱起的眉头。可就在残荷的褶皱里,藏着几只蜻蛉,它们顺着荷叶的弧度爬,偶尔展开翅膀飞一圈,又落回来。“你们看,”我指着蜻蛉说,“秋不是凋零,是守护。就像这片荷塘,夏天给荷花养分,秋天给蜻蛉遮风挡雨。咱的国家也一样,它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好的,是无数人像这残荷一样,默默守护着,才让我们能在这片土地上好好生活。”
傍晚的时候,我们坐在家门口的藤架下。藤架是奶奶当年种的金藤,现在挂满了金黄的果实,像一串串小铃铛。我摘了几颗金藤果,分给他们,甜津津的果肉在嘴里化开,和我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这时邻居张婶路过,手里拿着刚蒸好的红薯,塞给我们几个:“刚出锅的,热乎着呢!”红薯的香味飘在风里,有个年轻人说:“这就是小时候的味道啊。”
我看着他们吃红薯的模样,忽然想起四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坐在藤架下,吃着奶奶给的金藤果,听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爱国,只知道奶奶的金藤果甜,母亲的饭香。可现在我懂了——爱国就是你走再远,也忘不了家乡的味道;就是你看到田埂上的稻穗,会想起祖辈的汗水;就是你愿意像父母、像奶奶一样,把这片土地守护好,把日子过好,让后来的人,也能吃到甜柿子、甜红薯,也能在老屋的檐下,感受到这份温暖。
那天晚上,我们在老屋的檐下挂了灯。是我画的石榴花灯,一盏盏点亮,暖黄色的光映在石榴树上,也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个年轻人说:“原来爱国这么简单啊。”我笑着说:“不是简单,是踏实。就像这盏灯,不用照多远,能把家门口的路照亮,能让晚归的人看见光,就够了。”
风又吹来了,带着稻花的香、柿子的甜、金藤的暖。我看着檐下的灯,忽然想起父母——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过“爱国”两个字,可他们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这片土地,把最好的爱都给了我。而我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的爱传下去,把这片土地的温暖传下去,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国家,不是冰冷的地图上的一块版图,是有稻垄、有柿子林、有荷塘、有藤架的地方,是有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沉默、奶奶的金藤果的地方,是每个普通人把日子过踏实,就能点亮一盏灯的地方。
现在我还是会经常回老屋,每次回去,都会在檐下多挂一盏灯。我想,等我老了,就把这些年攒下的灯都点亮,挂满整个院子。那时候若有人路过,会看见满院的暖光,像有人在等孩子回家。而我知道,那光里,藏着父母的名字,藏着奶奶的名字,藏着无数普通人的名字——正是这些名字,这些平凡的日子,这些踏实的守护,才让我们的国家,永远有光,永远温暖。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国。不是遥远的星辰大海,是你口袋里的纽扣,是你碗里的粥,是你檐下的灯,是每个普通人把日子过好的心意。只要我们还在种稻、泡柿子、挂灯,只要我们还在把温暖传给下一代,我们的国家,就永远有希望,永远有力量。

杨明坤:男,汉族,云南楚雄武定县人。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专业,中学高中语文教师。黄果树文学会会员、云南省南社研究会会员、云南.南丹诗社会员、楚雄州诗词学会会员、青莲诗社会员、武定县诗词学会会员、中国作家联盟会员。从小酷爱文学,长期坚持原创写作,作品多以真名发表。多数作品立足于扎根乡村生活,善于用质朴的文字记录乡土变迁与农家故事。其聚焦山野间的生存智慧与时代发展的碰撞,字间饱含对土地的热爱与对乡村振兴的真切感悟,于平实叙事中展现乡土生活的鲜活与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