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周明先生
文/任齐斌
9月17日的晨光还未挣破夜的余温,枕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亮着,消息提示音像细碎的石子,一声声敲在未醒的心上。我揉着惺忪的眼划开屏幕,几行字骤然撞进视野——“周明老先生走了”,发信人来自不同城市,却带着同样的沉重。明知先生近年身体多有反复,可当“离世”二字变成真切的事实,还是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抽走了力气,那些曾与先生相处的片段,瞬间在脑海里翻涌起来,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温度。

我与周明先生的交集,大多藏在故乡周至的夜里。上世纪那些年,他总趁着公务的间隙,从北京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无论是县里的职能部门,还是县作协,都盼着能请他与家乡的文学爱好者们聊聊——毕竟,能当面听一位在首都深耕文坛多年的前辈谈写作、话人生,于我们而言是难得的机缘。先生向来不摆架子,每次都爽快应下。只是他白日里要处理的事务总排得满满当当,座谈便多安排在夜色里,算下来竟有十几次。我至今记得那些夜晚的模样:或许是县文化馆的小会议室,或许是文化局的办公室里,还有旅馆的房间里。先生坐在人群中间,没有长篇大论的宣讲,只是像拉家常般开口,从“如何在生活里寻找写作的素材”,到“文字要对得起自己的内心”,话语像秋日里的溪流,清浅却有力量,把文学路上的迷雾轻轻拨开。有一回是深冬,窗外飘着细碎的雪,座谈会散时已过凌晨一点,寒气冻得人发僵,我们几个家在乡下的,在县城凑合一晚。那晚躺在小旅馆的床上,耳边总回响着先生说的“文学不是孤芳自赏,要贴着土地、贴着人心”,真正的师长,从不是高高在上的指引,而是像这样,用温和的话语,把光悄悄送进你心里。

2008年暑假,我因事要去北京,临行前受熟人之托,要给先生送一份关于赵瞻先生的材料。到北京我提前给先生打了电话,他在那头笑得温和:“那咱们明天在现代文学馆见,我正好在那边有事儿。”可我对北京的路况一无所知,从旅馆出来七绕八拐,终于摸到现代文学馆的大门时,墙上的时钟已指向上午11点。收发室的师傅见我气喘吁吁,笑着递过一杯水:“你是找周老师吧?他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人民大会堂那边有个重要会议,催得紧,刚走没多久。” 我坐在收发室的长椅上等着,心里满是愧疚——倒是给先生添了麻烦。在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快递员、邮政人员接连上门,手里捧着四封信件、三本书籍。师傅一边登记一边叹:“周老师啊,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周下来,全国各地寄来的书得有十几本,信件更是上百封,还有人找他写序、求题字,他每次都应,一周要寄出二十多份。你说他都这年纪了,哪来的精力?”我听着师傅的话,指尖摩挲着手里的材料袋,忽然想起先生在故乡座谈时的模样:无论提问的人是谁,无论问题多细碎,他都耐心倾听,认真作答。原来这份温和与尽责,从来不是一时的敷衍,而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我给先生打了电话,本想道歉,他却先开了口,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反倒细细问我“有没有找着地方”,还一步步告诉我去人民大会堂的路线,让我过去碰面。等我按着他说的路线赶到时,却被告知他刚随参会的人去了餐厅。我忙在电话里说“您先忙,材料已经放在现代文学馆的收发室了”,他却让我随他去吃饭,在那头反复“抱歉”说得恳切,让我这个晚辈反倒手足无措——明明是我失约,受歉意的人却成了他。
半年后,先生再次回到周至,刚落地就联系了张长怀主任,说要一起去赵瞻先生的墓地看看。先生站在墓碑前,仔细听着张主任介绍情况,时而点头,时而俯身查看墓碑上的文字,神情庄重得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后来中国散文学会成立,先生又主动记起我们这些故乡的文学爱好者,特意推荐我们成为第一批会员。他从不说自己做了什么,可每一件事,都像一缕春风,悄悄为我们的文学之路铺了砖、垫了土。

2020年10月31日,先生又回了家乡。县作协早早就盼着他来,提议办个小型座谈会,他一口答应:“我也想和家乡的文友们聊聊,看看大家最近写了什么。”上午我陪着先生去了县图书馆的资料室,那里有几架他先前捐赠的图书。先生走在书架间,脚步放得很轻,指尖轻轻拂过书脊上的字,像是在与老友打招呼。他拿起一本翻了翻,笑着说:“能给家乡留些书,让孩子们多看看,就值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炫耀,只有对故乡的拳拳之心。
下午的县作协座谈会设在王卫星先生家的三楼上,四十多位文友围坐在一起,茶几上摆着热茶和水果,像一家人聚会般热闹。会前,先生铺开宣纸,研好墨,为在场的文友们题写书法。“文以载道”“笔耕不辍”“守正创新”,每一个字都写得遒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温和。有人请他题赠名字,他也一一应允,还笑着问“这个字这么写,你看行不行”。座谈时更是没有拘束,有人读自己的新作,有人谈写作的困惑,先生都认真听着,偶尔插话点评,没有半句空话,全是实实在在的建议。散会时,大家提议合影,先生便笑着配合每个人的镜头,后站在人群中间,快门按下的瞬间,他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暖意。

2022年8月8日,已是八旬高龄的先生回陕西开会,这成了他最后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便身体已不如从前,他还是特意让工作人员联系我们,说想和县作协主席团的成员见一面。我和军强编写《周至史话》时,先生此前已在北京为这本书题了“讲好周至故事 传承历史文化”十二个字——他听说我们要写家乡的历史,特意抽出时间琢磨题字内容,还在电话里说“要把周至的好故事传下去”。书籍发行后,我们一直忙着琐事,没来得及给先生寄去样书。那天见面时,我特意带了一本,双手递到他手里。先生接过书,抬头看向我,竟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任齐斌,对吧?”我愣在了原地,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从2008年北京那次失约,到2022年,二十四年过去,我不过是他众多晚辈中的一个,可他竟还记得我的名字,还记得那些细碎的过往。因为要赶下午的飞机,我们相处的时间不过一个多小时。可先生没聊半句家常,话题全围绕着周至文学的发展:“现在年轻人写东西有灵气,但要多扎根家乡,写身边的人和事,这样的文字才有根”“作协要多组织活动,给年轻人提供机会,别让好苗子埋没了”“周至有这么多历史故事、民俗文化,都是写作的富矿,要好好挖”。他说这些话时,眼神格外明亮。那些叮嘱,我至今记在本子上,每次翻起,都像又听见了先生的声音。
后来就常听说先生的身体不太好,我们这些家乡的文友,总在心里盼着:等天气暖和了,先生能再回周至看看;等新书出版了,能再请先生指点指点;等下次座谈了,还能再听先生聊聊文学、聊聊人生。可这份期盼,终究没能等到圆满的结局。9月16日那晚,先生走了,带着对故乡的牵挂,带着对文学的热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先生虽然走了,可他留下的,不只是几架书、几幅字,更是一颗对故乡的赤子之心,一种对文学的坚守之力,一束照亮我们前行之路的光。

任齐斌,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周至县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