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母亲的“矫情”
文/张旭
初秋时节,弟弟来电话说母亲想我了,我即刻启程赶回故乡。
故乡的秋总是来得早,檐角的丝瓜藤还未褪尽最后一抹绿,风里就裹着些微的凉。当我提着行李箱跨进老屋时,躺在床上的老母亲听见动静,她猛地抬头,眼睛里瞬间亮起光,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连忙上前扶住她,当指尖触到她胳膊上松弛的皮肤时,才惊觉从前那个能把我架在肩头奔跑的人,如今连坐起都要倚着我的帮助。
“孩回来啦?”她的声音带着点颤,双手在我手背上反复摩挲,像是要确认这不是梦。我笑着点头,帮母亲把被子掖了掖,她却忽然叹了口气:“要是搁去年,我还能在菜园里摘豆角呢。”这话里藏着她的不服老。
我从小就听长辈们讲过,母亲年轻时是全乡出了名的要强人,梳着利落的齐耳短发,蓝布衫扎在黑布裤腰里,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走,背影挺得比地里的玉米秆还直。她评上劳动模范,去县里开表彰大会,回来时捧着个红绸裹着的奖状,嘴角压着笑,时常跟乡亲们说“不过是多干了点活”。
我至今记得她站在麦场高台上发言的模样,声音清亮,连风都好像在听她说话。那时候的母亲,家里家外的活儿一肩挑,白天在地里忙活一天,晚上还能就着煤油灯缝补衣裳,从不会说一句“累”,更不会麻烦旁人。
可岁月偏是不饶人。腰椎间盘突出缠上了她,腿疼得厉害,走两步就要扶着墙歇一歇。她总说“我还能行”。有次趁家人不注意,偷偷想去厨房刷刷锅碗,结果刚挪到门口就踉跄了一下,从那以后,便寸步离不开弟弟的辛苦照顾。
在家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我渐渐摸清了母亲的“小矫情”——那些她明明能自己做的小事,偏要等着我来。
清晨天刚亮,听见屋内传来轻轻的响动,见母亲正坐在床边,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水杯,看我醒来,立刻缩回手露出委屈的神情:“孩,帮我把水杯递过来,手麻得很,抬不起来。”我走过去故意逗她:“妈,您这手刚才还能摸到水杯,怎么一要喝水就麻了?”她却别过脸,慢悠悠理了理衣襟,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老了嘛,身子不由人。”我忍着笑把水杯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柔软。
吃饭时,母亲的“矫情”更甚。我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的鱼肉夹到她碗里,她自己夹一块嚼了两下就停下筷子,举着筷子看着我:“帮我再挑挑刺,眼神不中用了,怕卡着。”我接过她的碗,再仔细挑着看是否还有鱼刺。
不由得想起我小时候,母亲总是把最嫩的鱼肉剥出来给我,自己嚼着带刺的鱼皮,眼神亮得很。“您年轻时给我挑鱼刺,连最小的细刺都能找着,现在怎么就不行了?”我故意问。她放下筷子,手指轻轻敲着碗沿:“那时候年轻啊,现在老了,眼睛花了。”可我分明看见,昨天她看手机上的日历还能准确地读出“七月十九”的日期,眼神清明得很。因为她在惦记着阴历八月十九是我的生日。
最让我心软的,是晚上睡前。我帮她铺好床铺,她却忽然拉住我的手:“再陪我坐会儿吧,这被子沉,我怕睡觉时拉不开。”我在床边坐下,她声音轻轻的:“你小时候总爱黏着我,睡觉要我拍着才能睡,现在倒好,换成我黏着你了。”我心里一酸,伸手帮她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她腿上突出的骨节,想起她从前在田里劳作的模样,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好像察觉到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哭啥呀,妈这不是挺好的嘛,有你陪着,比啥都强。”
有天下午,阳光正好,我帮母亲洗脚揉腿,她忽然说:“其实水杯我能拿,鱼刺我也能挑,被子我也能掖好。”我停下动作,看着母亲。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就是想叫叫你,听听你的声音,看着你在身边。你在外头忙了几十年,我总怕你忘了回家的路。”我的鼻子瞬间就酸了,原来母亲的“矫情”,从来都不是真的软弱,而是老了以后的小小心思——她怕我走,怕没人再像这样陪着她,怕自己再也帮不上子女的忙,只能借着这些小事,证明自己还被需要,证明她还是那个能让我依靠的母亲。
那天晚上,我躺在母亲身边另一张床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很幸福。从前那个飒爽的劳动模范,终究还是败给了岁月,可她却用另一种方式,让我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或许,人老了,就会变得像孩子一样,需要陪伴,需要牵挂,需要用“矫情”来留住身边的人。
如今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会陪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她讲从前的故事,帮她递水杯、擦洗身子、掖被角。我知道,这些看似麻烦的“矫情”里,藏着的是母亲这辈子没说出口的爱与牵挂。而我能做的,就是陪着她,顺着她,让她在有生的岁月里,感受到满满的幸福。因为我知道,母亲的“矫情”,是时光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作者简介:旭日东升(张旭),河南省鹤壁市工商局退休干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政治系毕业,鹤壁市国学研究会专家,文学爱好者,尤其是喜欢写古体诗词和现代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