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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漫记

（7725——7745）

张鹏

7725.二十六岁至二十九岁在曲阜师大念书时，我特别喜欢泡在图书馆的过刊室，母校图书馆对旧报旧刊的整理收藏堪称完美。《人民日报》之外，《人民画报》也是我最喜欢翻阅浏览的读物。1950年代创刊的《人民画报》，摄影清晰，色彩鲜亮，图文并茂，可读性强。尤其当我看到自己念初中时宣传栏里经常展示的分页的取自《人民画报》上的页面，一下子唤醒了我关于1980年代的青春记忆。我常沉醉于我出生前的年代以及我幼年童年的时代，透过彩色画面了解那些尘封的大人物、大事件、大背景。连续阅览好几个小时，走出图书馆，那种恍如隔世之慨异常强烈。在历史的现场中，领悟岁月与沧桑的启示。我是一个热爱历史与政治的读书人，喜欢在纸页间体味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更喜欢看穿一切成功、富贵、辉煌背后的虚无与不安。

7726.石榴的果实浑圆如球，果皮相当致密紧实，不用刀具甚至不易剖开。石榴树枝与石榴果实之间的木质果蒂也很结实，不用些力气，根本摘不下来。植物孕育果实不易，树仿佛母亲，为母则刚，总有办法保护孩子。一颗石榴从长成个头到真正成熟，还有不短的时间，树的母本要竭尽全力防止风吹树摇失去果实，紧紧抓住它，让其吮吸阳光雨露，健康成长。

7727.平庸之恶。对于阿伦特的这个著名概念，我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日常生活中有可能让你产生不快，伤害到你的经济利益和人格尊严的人，不一定都比你优异。事实上，智力、能力、收入、学历、资历、认知水平远低于你的很多人，恰恰是你直接遭受不快的主要力量。

7728.二十四节气最适用、最自洽、最对应的地区是黄河中下游地区，我曾经非常自恋地认为，我生活过的泗水、曲阜、泰安简直就是最最生动的二十四节气次第展开的地区。每个节气，我都俯观俯察草木虫鱼的生息变化，风云雨雪的来去，晨夕气温的微妙波动，在大自然赋予的山光水色中游目骋怀。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纵身于草木林泽之中，或是身心健康的法门。

7729.几十年来，我的生活节奏是围绕学年、学期、课程表有条不紊展开的，早已熟悉并喜欢上了端着一杯清茶走向教室并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激扬文字、挥洒自如的人生。我不知道是教师生涯塑造了我的表达欲望，还是强烈的表达欲望促使我选择了教师职业，或许是双向奔赴。多少次梦中，面对台下听众，我会激情四射发表讲演，梦醒时分，仿佛掌声依稀可闻。

7730.夏秋之季，我买菜时，色泽翠绿、修长鲜嫩的丝瓜乃首选。丝瓜的平民色彩，常让我念及故乡庭院的石墙和树枝上垂悬的绽放着小黄花的图景，那是农家最素朴的剪影。无论煲汤、清炒、煮面、炖肉，我都喜欢清爽丝滑的丝瓜的口感。购买丝瓜归来，我仿佛也把故乡的泥土、阳光、清风、雨露和炊烟一起带回城市的家中。在一个农药化肥无孔不入的时代，我一直笃信丝瓜的清纯与原始，本真与天然。

7731.教师节授课开场白。同学们，感谢你们赠送的鲜花，你们师范本科生明年的今日也将在讲台上为人师表，是我未来的同行。我已在教师岗位上奋斗三十年，甘苦冷暖自知，成败得失深味。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从乡镇中学边教边学，一路考研考博，时至今日，仍在奋力爬坡，不敢懈怠。教师职业赋予我读写、教学、自修、进取的平台，也让我衣食无忧，自得其乐，万分感谢这份美好的教职。今天讲《鲁迅的文学创作》，鲁迅本人也拥有漫长的教师生涯，兼职的与全职的，中专、大学、高中，他都教过，从杭州到绍兴，从北京到厦门到广州。先生课堂上的讲学，与他笔下的文章同样精彩，同样重要，同样伟大，都是启蒙事业的具体行动。愿我们学习先生，把真理、正义、道德、学问、思想的火种传播给孩子们。

7732.每一个表，每一次申报，需要提交的内容、支撑材料、佐证材料，都仿佛要一网打尽、掘地三尺。每沾上一次填表，都要接受这种无尽的纠缠。很多科研人员的健康，并不是因创新创造性工作而受损，而是饱受形式主义、繁琐哲学之害。

7733.一个人的天性中越热爱自由、审美、幽默、创新、飘逸和情趣，越难忍受形式主义的压迫、骚扰与桎梏。

7734.学生J一次对我说，“张老师，您太敏感了，感觉敏感度甚至远远超过我们这些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是的，有时我也会稍稍羡慕那些麻木、迟钝、僵化、世故的人，某种意义上讲，敏感者要领受人间更多尖锐的疼痛。

7735.每当郁闷压抑不快时，我都用笔在白纸上罗列出一系列的幸运，过去的岁月中，我有幸邂逅过如此多的好人、挚友、名师、良机、巧合，这一切支撑着彻底不通人情世故的我，步履蹒跚而艰辛地前行。我坚信，苍天也会关照那些真正拥有赤子之心的性情中人。

7736.秋云遮住了早晨的阳光，我坐在T241次列车的餐车上，大汶河平静的波光，田野中浓绿的玉米庄严地继续生长并等待被收获，车窗玻璃的外面有几丝雨星，微雨燕双飞，我却独自在路上。火车上的时光，嵌入我生命的旅程，这是我曾经的期待与守望。火车让我从A地向B地飞翔，如天空中的飞鸟。我忍受不住电线杆一样静止的宿命，总盼望生命中充满动感，并在动感中捕捉灵感。

7737.昨天午后，在故乡圣源酒店大堂吧，与三十年前教过的学生F不期而遇，他已四十余岁，谈及我在中册镇中心中学教英语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张老师，我现在做生意，您教过我的英语单词，记不起多少了。但是，您在预备铃到上课的十分钟，以及课间十分钟给我们听过的世界名曲我还记得，比如《致爱丽丝》《水边的阿狄丽娜》《月光奏鸣曲》《昔日重现》等等，现在我还常在手机上听！”我听了很是感动。是的，当年英语听力要用收录机，我自己喜欢听名曲，也顺便把这份喜爱推广普及给了孩子们。没想到，我一个英语教师，当年醒起了一个少年对音乐的喜爱。我相信，好的乐曲如英语一样，都是世界通用的语言。

7738.昨天淅淅沥沥的秋雨，让故乡的大地滋润熨帖。今晨，在由泗水奔赴兖州的大巴上，我欣赏秋雾中朦朦胧胧的天空与树木，这个季节，雾来得早了些，秋意已露端倪，明显凉爽了许多。泗河蜿蜒流淌，古老的孔子故里，让我如同在春秋战国的文字中盘桓。历史就在身边，《论语》世代绵延。

7739.由乌鲁木齐至济南的Z106列车呼啸进入兖州站，到兖州之前，它穿越大漠、边关、河流、高原、隧道，一路风尘仆仆，一路辛苦辗转，它已奔跑了36个小时。我与它的交集，仅仅1个小时。仿佛结交了一个快退休的老同事，我来报到，他却正准备办理退休手续。

7740.虽然你的职业是教师，但你千万别太鄙夷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要知道，你面对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其家族引以为傲的宝贝疙瘩，被其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而且，不客气地讲，一个你拿着不当回事的小孩，将来仅仅继承的家族的房产财富所产生的利息，有可能超过你的薪水。另外，这些你鄙夷的学生，将来有一天时来运转或官运亨通，那时垂垂老矣的你，想见他一面或请他吃酒，他都不一定给你面子。谦卑地对待每一个人，永远错不了。

7741.亲友中有一同龄人，多年贩卖茶叶，赚钱有方，生财有道，经济条件优渥。加我微信好友三星期，打来电话，他说，“好兄弟，你用来写随笔的功夫若用来贩茶叶，早发大财了！”并想发展我在泰安开个茶叶店或网上经营。天啊！我沉醉其间几十年的写作，从亲友的角度看，居然是荒腔走板的不务正业，不过日子，不三不四。仰天长叹！

7742.每当舟车劳顿或硬着头皮克服疲倦干活时，总在心里安抚自己，有暇了，一定大睡，补足欠缺的睡眠。问题是，睡眠必须均匀分布在生命旅程中，本质上拒绝突击和拖欠。

7743.每次回泗水，见了几个邻村的乡亲们，我也感到格外亲切。我郑重地写下这几个邻近的村庄的名字，大沟崖、任家庄、西高、鲁舒、龙云岗、罗家湾、北彭、南彭。我村曾经严重缺水，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村的父老乡亲们曾拉着地排车，推着独轮车，车上绑上大水桶(大汽油桶改造成的)，或挑着洋筲去以上邻村取水，以求活命，以求种植地瓜时浇水。我是知足常乐的，而今不出家门就有水喝，常让我念及艰难的童年。这几个村的村民，那么慷慨，那么厚道，让我难忘，即使在酒桌上邂逅相遇他们或他们的后代，我也一律敬杯酒。

7744.花椒树的树干、细枝、叶柄乃至叶背上几乎都有尖锐的刺，这种植物我一般不愿靠近，只在春季刚萌嫩芽时借助剪刀小心翼翼地采其嫩芽，挂上面糊，油炸，甚鲜甚香甚嫩。秋季，花椒粒外面爆裂的种皮颜色如同荔枝外壳的红色，鲜亮深致。我常细看这种红色，以及它拥抱着的黑亮的花椒粒。就多刺这一点而言，另一植物，酸枣棵也是这样，它们自带保安，捍卫着自身的安全。

7745.多年来，或者说自从我2003年入职泰山学院后，这所学校的保安、保洁人员经常对我说，“全校若论在校时间，基本不会有人比你更长。早午晚，随时可见你匆匆进校、匆匆上楼、匆匆离校的身影，不论节假日，不论寒暑，不论周末。你真辛苦啊！”他们温暖真挚的话语，的确表达了一个真实状况，我对校园和教学楼、图书馆万分依赖，也十分迷恋，尽可能不与校园外的世界产生交集。校园，对不通人情世故，不懂混社会规则、不谙江湖潜规则的我而言，是一个保护。在校园里，读书写作，或许对别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对我而言则是天然地选择。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在校园里度过那么多时光，却并未成为真正在校园里混得如鱼得水的既得利益者，只是自得其乐而已。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