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剑与十字架之间:《艾凡赫》中的身份重构与中世纪精神图景
车向斌
沃尔特·司各特的《艾凡赫》向来被视作历史小说的典范之作,它以12世纪末的英格兰为舞台,用一场骑士比武、一次城堡围攻、一段家族恩怨,编织出一幅充满张力的中世纪画卷。不同于单纯复刻历史的典籍,司各特笔下的中世纪从不缺乏鲜活的人性温度——当撒克逊贵族后裔艾凡赫卸下十字军的铠甲,当犹太少女丽贝卡手持草药面对宗教审判,当绿林好汉罗宾汉在舍伍德森林射出正义之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不同阶层、不同信仰者的命运交织,更是一群人在时代洪流中寻找自我身份的艰难跋涉。在剑与十字架的双重符号之下,《艾凡赫》实则书写了一部关于“身份重构”的史诗,而这种重构,恰恰折射出中世纪英格兰最核心的精神困境与文明碰撞。
一、铠甲下的身份迷失:艾凡赫的“双重流亡”
小说开篇,艾凡赫的出场便带着强烈的矛盾性。他是撒克逊贵族塞德里克的独子,却身着十字军的铠甲归来;他背负着家族的撒克逊血统,却效忠于诺曼国王理查一世;他渴望赢得贵族少女罗文娜的爱情,却因父亲的固执与阶级的隔阂只能隐姓埋名。这种“分裂感”贯穿了艾凡赫的前半生。而他的身份困境,本质上是中世纪英格兰“诺曼征服后遗症”的缩影——1066年,诺曼人征服英格兰后,撒克逊贵族沦为二等公民,诺曼贵族掌握政治与军事权力,两种文化、两种血统在这片土地上既对抗又融合,而夹在中间的一代人,注定要面对“我是谁?”的终极追问。
艾凡赫的第一次身份“剥离”,始于他违背父命加入十字军。塞德里克作为坚定的撒克逊遗老,始终以复兴撒克逊贵族荣耀为己任,他厌恶诺曼人的统治,甚至不愿让儿子效忠于诺曼国王。但艾凡赫却选择了一条相反的路:他穿上十字军的铠甲,追随理查一世前往耶路撒冷。在当时的欧洲,十字军东征是宗教与军事的双重象征,十字架代表着对上帝的忠诚,剑则代表着骑士的荣誉。艾凡赫的选择,看似是对宗教信仰的追随,实则是对“撒克逊贵族之子”这一身份的主动逃离——他不愿被父亲的执念捆绑,更不愿在诺曼人的压迫下做一个“沉默的撒克逊人”。然而,这种逃离并未让他找到归属感:在十字军队伍中,他是“英格兰骑士”,却因撒克逊血统被部分诺曼贵族轻视;回到英格兰后,他是“塞德里克之子”,却因效忠诺曼国王被父亲排斥。他就像一件被反复打磨的铠甲,失去了原本的纹路,却没能刻上新的印记。
真正让艾凡赫完成身份重构的,是托奎尔斯通城堡的围攻战。彼时,他因受伤化名“黑甲骑士”,与罗宾汉率领的撒克逊平民、诺曼贵族中的正义之士联手,对抗叛逆的诺曼男爵艾里克。在这场战斗中,他不再是“撒克逊贵族之子”,也不再是“诺曼国王的骑士”,而是一个为正义而战的“人”——他保护犹太少女丽贝卡免受迫害,帮助理查一世重夺王位,甚至放下对罗文娜的执念,正视自己对丽贝卡的复杂情感。当战斗结束后,艾凡赫卸下铠甲,露出的不再是分裂的身份标签,而是一个融合了撒克逊的坚韧与诺曼骑士精神的全新自我。作者司各特在这里给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答案:身份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在对抗与融合中找到的平衡点——就像12世纪的英格兰,最终在撒克逊文化与诺曼文化的碰撞中,孕育出了全新的民族精神。
二、十字架下的信仰困境:丽贝卡的“异端者”勇气
如果说艾凡赫的身份困境源于血统与阶级,那么犹太少女丽贝卡的困境则直指中世纪最尖锐的宗教矛盾。在12世纪的欧洲,犹太人被视为“基督的谋害者”,他们不能拥有土地,不能从事公职,甚至不能与基督徒通婚,只能在社会边缘艰难求生。丽贝卡的出现,恰恰打破了这种刻板印象——她精通医术,善良勇敢,既有犹太民族的智慧,又有超越时代的人文关怀。但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却因信仰不同,被诬陷为“女巫”,推上了宗教审判的祭坛。司各特通过丽贝卡的命运,撕开了中世纪宗教狂热的虚伪面纱,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异端者”在信仰困境中的坚守与勇气。
丽贝卡的信仰困境,首先体现在她与基督徒的关系中。她救了受伤的艾凡赫,却因犹太身份被塞德里克警惕;她用医术治愈了无数人,却被教会指责为“用魔鬼的手段迷惑世人”;她对艾凡赫产生了真挚的情感,却深知这种跨越信仰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在中世纪的宗教逻辑里,“犹太教徒”与“基督徒”是水火不容的对立概念,前者是“被上帝抛弃的人”,后者是“上帝的选民”。但丽贝卡却用行动打破了这种对立:她在艾凡赫受伤时,不顾宗教隔阂悉心照料;在托奎尔斯通城堡被围时,她拒绝用信仰换取生存;在被诬陷为女巫时,她宁愿接受火刑,也不愿放弃自己的信仰。她的坚守,不是对宗教教条的固执,而是对“人人生而平等”这一朴素真理的信仰——在她眼中,上帝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信仰标签而区别对待,真正的虔诚,在于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善良的坚守。
宗教审判场景是丽贝卡命运的高潮,也是小说最具批判力度的段落。当教会法官以“女巫”的罪名将丽贝卡定罪时,他们手中的十字架不再是信仰的象征,而是暴力的工具;他们口中的“上帝”,不再是慈悲的化身,而是排除异己的借口。面对火刑架,丽贝卡没有恐惧,也没有妥协,她平静地对艾凡赫说:“我不会为了苟活而放弃我的信仰,就像你不会为了安全而放弃你的骑士荣誉。”这句话道出了她的身份坚守——她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犹太教徒”。她的信仰不是束缚她的枷锁,而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勇气。最终,理查一世的干预让丽贝卡免于一死,但她选择离开英格兰,前往阿拉伯世界。这个结局看似遗憾,实则是司各特对中世纪宗教矛盾的无奈妥协:在当时的英格兰,一个犹太少女无法真正获得平等与尊重,离开,或许是她保持信仰纯粹性的唯一方式。
丽贝卡的形象,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受害者”,而是一个主动选择命运的“反抗者”——她反抗宗教偏见,反抗性别歧视,反抗将人标签化的社会规则。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中世纪精神图景中最珍贵的微光: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也有人坚守着人性的善良与信仰的纯粹,而这种坚守,正是文明进步的动力。
三、绿林与城堡之间:罗宾汉的“平民身份”觉醒
除了贵族与宗教人士,《艾凡赫》中还有一群不容忽视的角色——以罗宾汉为首的绿林好汉。他们原本是被诺曼贵族压迫的撒克逊平民,因失去土地、遭受不公而逃入舍伍德森林,靠抢劫诺曼贵族为生。在传统的民间传说中,罗宾汉是“劫富济贫”的英雄,但司各特赋予了他更复杂的身份内涵——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绿林好汉”,而是中世纪平民阶层身份觉醒的代表。在绿林与城堡之间,罗宾汉和他的伙伴们,正在寻找一种不同于贵族与教会的“平民身份”,这种身份,以自由、平等、正义为核心,是中世纪英格兰社会底层力量的第一次集体发声。
罗宾汉的身份觉醒,始于对“撒克逊平民”这一身份的重新认知。在诺曼征服后的英格兰,撒克逊平民是社会最底层的群体,他们被诺曼贵族视为“奴隶”,没有土地,没有权利,甚至没有人身自由。罗宾汉原本是一个普通的撒克逊农民,因反抗诺曼贵族的压迫而被迫逃亡。在舍伍德森林中,他聚集了一群和他一样遭受不公的人,形成了一支“绿林队伍”。这支队伍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诺曼统治的反抗——他们不承认诺曼贵族的权威,不遵守教会的教条,只信奉“弱肉强食”之外的正义。罗宾汉对他的伙伴们说:“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是替天行道的人——那些诺曼贵族抢走了我们的土地,我们只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这句话道出了他的身份认同:他首先是一个“撒克逊平民”,然后才是一个“绿林好汉”。他的反抗,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整个撒克逊平民阶层的生存与尊严。
罗宾汉的身份重构,在与艾凡赫、理查一世的合作中达到了高潮。当艾凡赫受伤化名“黑甲骑士”来到舍伍德森林时,罗宾汉没有因为他是贵族而排斥他,而是基于“正义”的共同目标与他合作;当理查一世微服私访遇到罗宾汉时,罗宾汉没有因为他是诺曼国王而攻击他,而是在确认他的正义立场后,选择支持他重夺王位。在这个过程中,罗宾汉的身份不再局限于“撒克逊平民”,而是扩展为“英格兰平民”——他意识到,压迫他们的不是所有诺曼人,而是那些贪婪、残暴的诺曼贵族;他们的敌人不是“诺曼血统”,而是“不公的制度”。这种认知的转变,是罗宾汉身份觉醒的关键——他不再将自己视为“被征服者”,而是将自己视为“英格兰的主人”之一,有权参与国家的治理,有权追求平等与自由。
小说结尾,罗宾汉接受了理查一世的赦免,成为一名合法的贵族。这个结局曾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妥协”,但实际上,这是作者司各特对中世纪平民阶层命运的深刻洞察:在当时的社会结构下,平民阶层无法通过暴力革命推翻贵族统治,只能通过与开明贵族合作,争取有限的权利。罗宾汉的“贵族化”,不是对平民身份的背叛,而是对“平民身份”的升华——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平民阶层也可以拥有贵族的荣誉与智慧,也可以为国家的稳定与发展做出贡献。这种“身份跨越”,为中世纪英格兰的社会流动打开了一扇大门,也为后来的资产阶级革命埋下了伏笔。
四、中世纪精神图景中的身份永恒性
《艾凡赫》之所以能成为流传百年的经典,不仅因为它生动地复刻了中世纪的历史场景,更因为它探讨了一个永恒的主题——身份认同。无论是艾凡赫在血统与阶级之间的挣扎,丽贝卡在信仰与偏见之间的坚守,还是罗宾汉在平民与贵族之间的跨越,他们的身份困境,本质上是人类共同的困境: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我们要去往哪里?
在12世纪的英格兰,身份认同与血统、信仰、阶级紧密相连,人们被这些标签束缚,也为打破这些标签而奋斗。而在今天,我们虽然摆脱了血统与宗教的绝对束缚,却面临着新的身份困境:职业身份与自我价值的冲突,文化身份与全球化的矛盾,个人身份与社会角色的失衡。从这个角度来看,《艾凡赫》中的人物,依然活在我们身边——他们是在大城市打拼、寻找归属感的年轻人,是在文化差异中坚守自我的异乡人,是为争取平等权利而奋斗的弱势群体。
司各特在小说结尾,让艾凡赫与罗文娜结婚,让丽贝卡远走他乡,让罗宾汉成为贵族,看似给了每个人一个圆满的结局,实则留下了一个开放性的问题:身份重构是一个永恒的过程,没有最终的答案。就像中世纪的英格兰最终融合了撒克逊文化与诺曼文化,成为一个全新的民族。我们每个人也在人生的旅途中,不断融合过去与现在,重构属于自己的身份。
若是把剑代表着力量与反抗,十字架代表着信仰与坚守,绿林代表着自由与平等。在剑与十字架之间,在绿林与城堡之间,《艾凡赫》为我们绘制了一幅鲜活的中世纪精神图景,也为今天的我们,照亮了一条寻找自我身份的道路——身份从来不是天生的,而是我们在坚守与妥协、反抗与融合中,亲手创造的。这,就是长篇小说《艾凡赫》一百多年前,留给人类最珍贵的财富!
2025年9月18日
车向斌,汉族,1967年生,大学学历,陕西省潼关县人。1992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当过报刊记者、编辑等职,现供职于陕西某报社。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作品200万字。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小张的爱情》《郭二牛的爱情小差》《缝穷的女人与她的官儿子》《毫州人“出口”那些事》《爱神的裁决》《秋日沉思》《过继》《二球》等;中篇小说:《优秀的“坑儿”》《卤肉西施》《为您添彩》《潼关烧饼进大城》。2023年5月出版中篇小说集《优秀的“坑儿”》。现为渭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职工作家协会理事。
2022年,中篇小说《优秀的“坑儿”》获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
(审核:武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