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南 月 亮 湾
池国芳
陇上人说“甘南的月亮会转弯”,这话不虚。洮河水日夜奔流,在碌曲草原上甩出一道银弧,恰似天宫坠落的半轮明月,当地人便唤作“月亮湾”。这地方海拔怕有三千五百米,四周群山如黛,最高处唤作阿米贡洪神山,藏语里是“念经的老人”,山势巍峨如老僧禅定,终年云雾缭绕。
那年暑月,我们一车人从兰州出发,沿洮河逆流而上。车窗外的柳树由青转黄,又由黄变作高原特有的墨绿。过了冶力关,空气陡然清冽起来,牦牛群像散落的黑珍珠在草甸上滚动。
真正站在观景台时,才晓得什么叫天地造化。但见一道翡翠色的河湾嵌在金黄草甸间,弧度完美得如同用圆规画出。当地老牧人用生硬的汉语比划:“这是女娲补天时掉落的梳子哩!”地质学家说这是古冰川刨蚀而成的蛇曲河,少说也有百万年历史。我却更信藏民的传说——格萨尔王在此饮马时,王妃珠牡的银耳环落入河中,化作这弯永世不灭的月光。
四季在这里格外分明。春来雪水融汇,河湾像苏醒的青龙翻滚着碎冰;夏日野花铺满河岸,旱獭从洞窟探出头偷吃格桑花;秋草黄时,候鸟群在湾心歇脚,天鹅的倒影把河水染成奶白色;最奇是冬季,整条河湾冻成玉雕,牧羊人的歌声能在冰面上弹出回音:“月亮湾里月亮船,船上有座水晶宫...”
坡地上的西藏杓兰开得矜贵,这种国家保护植物偏在这里成片生长。岩羊群时常踩着薄雾来饮水,角上还挂着夜露凝成的霜珠。有一次我亲眼见只赤狐蹲在湾边,分明是要捞月亮的架势,忽被掠过的金雕惊走,只剩涟漪圈圈荡开。
游客们多是举着相机咂嘴,有穿冲锋衣的老先生颤声念:“分明是昆仑髓,却落人间曲。”姑娘们忙着披上七彩披肩拍照,藏族阿妈笑着指点:“要把雪山和经幡都装进去嘛!”最有趣是见几位美术学院的学生,颜料盘打翻在草坡上也不顾,只顾对着河湾发呆——美到极处,原来教人忘了技法。
历代文人墨客在此留题不少。清代诗人王熙有“洮水多弯终入海,明月无缺始在天”之句,当代画家赵望云更在此写生三月,留下《月湾清晓图》。但最动人的还是当地牧人的谚语:“河水弯弯不是路,月亮圆圆不是灯”——说的正是生命贵在曲折,完满未必是真谛。
如今观景台旁立着生态监测站,太阳能板在夕阳下泛着蓝光。藏族小伙扎西告诉我,他们用无人机巡护湿地,手机APP能报告候鸟迁徙路线。千年牧歌与北斗卫星在此交汇,人类终究学会了用智慧而非蛮力与自然对话。
我常想,月亮湾最动人处,不在其形如满月,而在其缺如弯钩——正如世间至美,多存于留白之处。这一道天地画出的弧线,既度量着高原的沧桑,也牵引着旅人的乡愁。
临别填得《念奴娇》一阕:
洮云陇月,问谁持玉练,曲成天玦? 万古冰魄凝翠色,漫卷银潢千叠。 牧笛吹沙,神山抱雾,鳞动星河裂。 格萨尔马,踏翻晶宫琼阙。
应念娲皇梳落,珠牡环坠,化作寒泓澈。 百转柔肠穿碛石,漫说圆缺分别。 草海浮曦,雕翎划夜,春秋翻页。 弯弧长在,照人今古霜发。
这弯月亮终究不是天上的月,而是大地深情的回眸。它用百万年的弯曲,告诉我们直的未必是捷径,圆的未必是圆满。正如牧人谚语所言:“最好的路像河一样弯曲,最亮的灯像月一样朦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