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小说)
关 东 月
养老院的窗帘是统一的米黄色,阳光透进来时便成了苍白的影子。李秀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那扶手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不小心刮到的。她忽然想起自家老餐桌边缘也有一道类似的划痕,是孙子小时候拿玩具车磕出来的。
“三号床,该吃药了。”护工小杨的声音清脆得像是清晨的鸟鸣,却总让她没来由地心惊。药片躺在塑料小杯里,白的、黄的、绿的,像极了孙子爱吃的彩虹糖。她突然很想问一句:“吃了这个就能回家吗?”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她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回家,但每个人也都回不去了。
三个月前,她还住在那个有着三十多年光阴的老房子里。阳台上的茉莉花该打苞了,厨房水龙头总是吱呀呀地响,卧室的窗帘是老伴生前最喜欢的淡绿色。儿子说:“妈,一个人住不安全。”女儿说:“养老院有专人照顾,我们放心。”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老相册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
昨夜她又梦见了老伴。梦里他还是五十岁的模样,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在门口掏钥匙。叮叮当当的钥匙串响声那么真切,她甚至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侧耳倾听良久——却只有隔壁房间老人的鼾声,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
今天下午儿子来看她,带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儿子说孙子考上重点高中了,说女儿升职了,说一切都好。她笑着点头,嘴唇沾了桂花糕的碎屑,忽然问:“阳台那盆茉莉花,有人浇水吗?”儿子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妈,您就别操心这些了。”
她知道儿子没明白。那不是一盆花的事。那是她每天清早踩着拖鞋去浇水的仪式,是看着花苞一点点绽放的欣喜,是摘下一朵别在衣襟上的香。那是家。
黄昏时分,她慢慢踱到养老院门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好像能一直延伸到那个熟悉的路口。门卫老张笑着打招呼:“李阿姨,又来看风景啊?”她点点头,目光却越过铁门,望向远处那些亮起灯火的窗户。
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家。有人在炒菜,油烟机的轰鸣隐约可闻;有人在辅导孩子功课,声音时高时低;有夫妻在阳台收衣服,一人递一人接,默契得像跳一支熟悉的舞。
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她系着围裙在厨房煎鱼,老伴在修永远修不好的收音机,儿子趴在桌上写作业,铅笔屑在夕阳里飞舞。那时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普普通通,甚至会为油烟气烦恼,为孩子的调皮生气。现在想来,那油烟里飘着的,全是家的味道。
“李阿姨,该吃晚饭了。”小杨来找她。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灯火,慢慢转身。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养老院大厅里,几个老人正围坐在钢琴旁。满头银发的陈老师弹着《茉莉花》,其他人轻声跟着哼。不知是谁先走了调,大家都笑起来,笑声裹着琴声在厅里回荡。
她站在原地听了很久。那一刻,飘散的音符像是织成了一张网,轻轻接住了她下坠的心。
回到房间,她从行李箱最底层拿出老相册。第一页就是全家福,老伴的胳膊搂着她的肩,两人的笑容年轻得晃眼。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照片,忽然发现相册夹层里露出一个小角——是那把老房子的钥匙,儿子搬家时她偷偷藏起来的。
钥匙冰凉地贴在掌心,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
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说的话: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抬头看见的是同一个月亮,就不算离开家。
她慢慢走到窗前,月光水一样洒满窗台。远处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璀璨,每一盏灯下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她忽然明白,家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所有爱过、痛过、记得过的时光。
指节轻轻叩着窗棂,合着远处飘来的《茉莉花》的旋律。一下,两下,像是叩响一扇熟悉的门。
今夜,或许能梦回那个淡绿色窗帘的家。而明天,她要在大厅那盆茉莉花前,给大家讲讲她和老伴种茉莉的故事。
原来家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住在所有记得它的人心里。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世界诗人》签约作家,《中外华语作家》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黑土文韵》特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