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河 白 石 崖
池国芳
从兰州城出来,往南颠上四百多里路,便是甘南夏河地界。这地方海拔已有三千三四,人立着喘气都带些虚浮,可抬头一看,那天却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块云絮来。白石崖便矗在这天地交界处,远看像一堵白玉屏风,横亘十五里,生生将草原劈成两半。
那年七月,我们驱车到了夏河。当地藏族阿卡(僧人)指路时说:“白石崖?嗬!那是菩萨摆下的白玉棋盘哩!”及至山脚下,才知这话不虚——那山崖通体乳白,在日头底下泛着青凛凛的光,崖顶削得极陡,偏生又起伏如浪,活脱脱是巨神用刀斧劈出的天梯。得名也简单,尽是白石头嘛!崖高少说三百丈,岩壁直上直下,猿猴难攀,唯有岩燕成群的在那裂隙处做窝,飞起来像给石崖拴了条黑飘带。
这般奇景,原是古海洋作祟。老人说,四千万年前这里还是汪洋,贝类尸骨层层堆叠,压成白石;后来地龙翻身,海底隆成高原,风雨剥蚀万年,终炼出这刀削斧劈的势态。我们攀着牧人踩出的羊肠小道往上爬,山风裹着凉气扑脸,明明山下穿着单衫还冒汗,崖上却冷得要裹紧袷袢(藏袍)。当地谚语说:“白石崖,四季袍,一天能经四季熬。”果然才见晴空万里,忽一阵云过来就砸冰雹,黄豆大的雹子打得石壁噼啪响,转眼又云开雾散,崖腰缠上七彩晕光。
因着这变幻气候,崖缝里钻出的都是硬角色。乌柳根子虬扎着扒进石缝,绿绒蒿开着蓝花在风里打颤,岩羊蹄印星星点点缀在陡坡上——那畜生能立在近乎垂直的崖面啃草,白屁股在石头上晃得人眼晕。最神奇是崖脚下涌出的溶洞,藏人称它“圣水洞”,洞里暗河流淌千年,养着盲眼小鱼,据说饮一口水能消百病。我们掬水尝了,冰得牙根发酸,却真有甘甜余味。
游客们多是瞪圆了眼,举着相机不知从何拍起。有个天津来的老汉连喊:“绝了!绝了!”他媳妇忙不迭对着白石崖磕头,说是看见了观音菩萨显形;几个穿冲锋衣的年轻人喘着粗气争论:“这要是攀岩该挂几条路线?”却谁也不敢真上前试手。唯有当地牧人悠闲,盘腿坐在草坡上拧着念珠笑:“汉人嘛,看山是石头,我们看山是神仙哩。”
历来文人墨客至此,没有不折腰的。清代诗人王世鼐写过“冰川雪魄铸冰魂”,当代画家赵望云更在此写生三月,叹道:“白石崖是一口气画不完的,得用一辈子的呼吸来描。”崖下那座藏传佛教寺庙,更将人的智慧揉进自然——红墙金顶依山而筑,经幡牵拉着连起石崖与牧帐,喇嘛们的诵经声混着风穿过石缝,竟分不清是人度化了山,还是山度化了人。
我立于崖前,忽觉千年一瞬。这白石崖受过海底的封埋,顶过造山的撕裂,如今静看草原绿了又黄,牧人换了几多茬,它自岿然。人类的城郭或许百年就改名易帜,而它只消落一场雪,便又回到太古的洁白。所谓永恒,不过是与天地同步的呼吸罢了。
临别时漫云筛金,整座石崖渐变成暖橘色,恍若鎏金的巨大法幢。心潮涌动得厉害,得诗一首:
白玉屏开梵宇西,擎天寒刃割云低。 风雕万古岩纹峻,月洗千秋雪色奇。 洞涌灵泉通地脉,鹰旋法界认天梯。 牧歌遥和经幡语,共守青山证永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