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作者对人性善恶的态度及情节体现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彻底摒弃了传统文学“善恶二分”的道德审判模式。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通过判词与曲词,揭示人物命运的必然性而非道德性。如王熙凤的判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并未对其恶行进行道德谴责,而是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哲学视角,展现人性在欲望驱动下的自我毁灭。这种书写策略与儒家“性善论”形成根本性对话,作者通过贾宝玉“毁僧谤道”的行为,直接挑战“世事洞明皆学问”的道德说教,揭示道德规范对人性的异化作用。
在“金钏投井”事件中,王夫人暴怒打骂金钏的情节,作者并未简单批判其残忍,而是通过“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的补充说明,展现道德表象与人性真实的割裂。这种“为尊者讳”的叙事策略,实则暗含对道德伪善的深刻讽刺。当贾宝玉为平儿理妆时,其“情不情”的哲学观超越了主仆等级,将人性善意投射于社会边缘群体,形成对封建伦理的隐性批判。
王熙凤形象集中体现了人性在权力结构中的异化过程。其管理才能(协理宁国府)与残忍手段(毒设相思局)构成鲜明对比,但作者并未将其简化为“恶人”。在“刘姥姥进大观园”情节中,王熙凤对刘姥姥的资助(二十两银子)与后续“巧姐遇难”时的善缘回报,形成道德因果的闭环。这种书写策略暗示:人性善恶并非固定属性,而是权力、环境与个体选择共同作用的结果。
更具深意的是“弄权铁槛寺”事件。王熙凤为三千两银子逼死张金哥夫妇,表面是道德沦丧,实则暴露封建司法系统的腐败本质。作者通过张华逃生、旺儿放人的细节,在黑暗叙事中保留人性微光,形成对制度性恶的批判。这种“恶中见善”的叙事技巧,使王熙凤成为封建末世人性异化的典型符号。
贾宝玉的“情痴”形象蕴含深刻的道德悖论。其“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宣言,既是对封建性别秩序的颠覆,也隐含对生命本真的追求。但在“调戏金钏”事件中,他的轻佻言行直接导致金钏投井,暴露出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的道德无力感。作者通过“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情节,将贾宝玉的叛逆与封建父权的冲突,升华为人性自由与道德约束的永恒命题。
在“晴雯补裘”事件中,贾宝玉对丫鬟的平等态度(允许晴雯撕扇)与王夫人对晴雯的迫害形成对比。这种“主仆情深”的叙事,实则通过阶级差异揭示道德判断的相对性,王夫人眼中的“狐媚子”,在贾宝玉看来却是“心比天高”的知己。作者借此消解了封建道德的绝对性,凸显人性判断的主观性特征。
薛宝钗的“冷香丸”设定具有象征意义,其抑制情感欲望的生存策略,反映封建礼教对人性本真的扭曲。在“兰言解疑癖”事件中,她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点醒黛玉,展现智者的通透;但在“金玉良缘”的婚姻博弈中,她的理性计算又导致与贾宝玉的精神隔阂。作者通过“宝钗扑蝶”的经典场景,将青春生命的活力与道德枷锁的束缚并置,形成对理性至上的批判。
更具深意的是“螃蟹宴”情节。薛宝钗资助史湘云办宴的善举,与其对金钏之死的冷漠态度形成反差。这种“善行恶名”的悖论,揭示封建道德评价体系的荒诞性,当善意成为权力交换的工具时,其道德价值必然贬值。作者通过这种叙事策略,解构了传统文学中“善有善报”的因果逻辑。
曹雪芹对人性善恶的终极态度,体现为一种“了解之同情”的悲悯情怀。在“抄检大观园”事件中,作者通过探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警言,将家族衰败与人性堕落关联,揭示制度性压迫对个体道德的腐蚀作用。这种书写策略使读者意识到:所谓“恶人”往往是封建系统的受害者,如王熙凤的贪婪源于贾府的经济危机,薛蟠的暴虐源于家族的溺爱。
“晴雯之死”情节最具象征意义。当王夫人以“狐媚子”罪名驱逐晴雯时,作者通过“寿夭多因毁谤生”的判词,将个体悲剧上升为制度性迫害。但更深刻的是,作者让多姑娘这个风尘女子说出“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的真相,形成对封建道德审判的彻底解构。这种“以恶评善”的叙事反转,彰显作者对人性本质的深刻洞察,在权力结构中,道德判断往往成为压迫工具。
《红楼梦》的人性复杂书写对后世文学产生深远影响。其“圆形人物”塑造法突破传统“扁平人物”模式,为现代文学提供重要范式。如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莫言《红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鳌,均延续了《红楼梦》对人性多面性的探索。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技巧层面,更在于文学观念的革新,它证明文学可以超越道德评判,直抵人性本质。
在当代语境下,《红楼梦》的人性书写具有特殊意义。当社会陷入“道德审判”狂欢时,曹雪芹“满纸荒唐言”的叙事策略,提醒我们警惕简单化的善恶划分。其“悲悯情怀”为现代人提供精神资源,在价值多元的时代,理解比批判更重要,共情比审判更珍贵。
《红楼梦》对人性善恶的书写,实现了从道德审判到哲学观照的升华。曹雪芹通过多维度的叙事策略,解构了传统文学中善恶二元的简单对立,展现出人性在欲望、权力、制度中的复杂表现。其“了解之同情”的悲悯情怀,使作品超越时代局限,成为洞察人性的永恒经典。这种书写传统不仅丰富了中国文学的表现力,更为现代人理解自身提供了珍贵镜鉴。在善恶交织的人性图景中,唯有悲悯与理解能照亮精神荒原。(选自史传统书稿:《红楼梦》细读——100个话题深度解读。本书稿寻找合作出版商)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