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铁以三百公里的时速撕裂平原,车窗外的风景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绿。老贾靠着窗,坐得笔直。这是他多年军旅生涯留下的习惯,像一根钉进椅背的钉子。
他的眼神习惯性地扫过车厢。检视环境、评估风险、观察细节——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曾经在丛林、沙漠和城市废墟中救过他和他队友的命。如今退役了,这习惯却改不掉,也没觉得需要改。他的目光平稳、专注,但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像一台扫描仪。
目光无意间掠过斜前方一位年轻女士。她穿着时尚的吊带衫,正低头看手机。老贾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与他扫视行李架、查看车厢连接处、确认应急锤位置没有任何区别。纯粹是环境观察的一部分。
然而,这短暂的一瞥,却被女士身旁的同伴精准地捕捉到了。
那是一位短发、妆容精致、表情略显犀利的女性。她立刻用胳膊肘碰了碰吊带衫女士,压低声音,但音量恰好能让附近的人隐约听到,“喂,你看那个老男人,一直盯着你看,眼神真恶心。”
吊带衫女士抬起头,恰好迎上老贾刚刚移开、望向窗外的目光。她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下意识地拉了一下其实并未滑落的肩带。
老贾听到了那声“老男人”和“真恶心”,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依旧保持沉默,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膝盖那本翻旧了的书上。他不想惹麻烦。
麻烦却自己找上门。
短发女士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她站起身,并非直接走向老贾,而是找到了列车乘务员,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表演性的愤怒,“乘务员!我们要求换座位!这里有位男士一直用极其猥琐的眼神偷窥我朋友,性骚扰!让我们感到非常不安全!这是眼神强奸!”
“眼神强奸?”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静谧的车厢里引爆。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老贾身上。好奇的、审视的、鄙夷的。
老贾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缓缓放下书,抬起头。他看到那个吊带衫女士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尴尬,似乎想拉住同伴,但最终在同伴强势的目光下选择了沉默,甚至配合地低下头,做出受害者的姿态。
乘务员是个年轻女孩,显然没处理过这种场面,有些无措,“这位女士,您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我们都感觉到了!这种隐形暴力你们不管吗?非要等到发生实质伤害?你们这是纵容!”短发女士言辞激烈,仿佛站在道德高地上审判。
周围开始有细微的议论声,有人拿出手机拍摄视屏跟踪。
老贾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膛里翻涌的、久违的火气。他知道,任何辩解在这种氛围下都可能被曲解为“狡辩”或“进一步骚扰”。不过,此时的他却注意到了那位短发女士。
她生得一副薄相。短发齐耳,刀裁似的利落,染成时兴的栗棕色,发丝根根听话,纹丝不乱。脸盘小,皮绷得紧,颧骨略高,衬得下巴尖削。眉毛是精心修过的,画成两道细而挑的线,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厉害。
眼不小,黑白分明,看人时亮得有些过,不是通透的亮,是玻璃珠子似的亮,光停在表面,不进里头。这双眼善于飞快地扫视,捕捉,下判断。鼻子窄直,嘴唇薄,唇线画得清晰,涂着哑光的豆沙色口红,大部分时间抿着,显出一种克制的、近乎严厉的神情。
身量不高,大概一米五上下,瘦,但瘦得有筋骨。穿着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西装套裙,肩线平直,腰身收得紧。白衬衫扣到最上一颗,露出一截细而硬的脖颈。她坐在那里,背自然挺直,不靠椅背,手里常握着一支黑色手机,手指纤细,指甲修得短而圆,涂着透明的护甲油。
周身透着一种精心打理过的、不容出错的秩序感,以及一种隐约的、绷紧了的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