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里的苹果树
樊卫东
从我记事起,老家院子里就有两颗苹果树,一颗品种是“小国光”,就栽在老院的西屋的前面;一颗品种是“黄香蕉”,栽在堂屋的月台前。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印象中那颗“小国光”苹果树有一搂粗,树本不算笔直,高出房顶有四五尺的样子,苹果枝条盖着三分之一的西屋房顶和少半个院。每逢秋天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压得树枝低低的。那时我这样七、八岁的小孩伸手就能够到苹果。但它是晚熟苹果,初始吃得很酸,能长期存放;堂屋月台边的那颗“黄香蕉”苹果树有碗口粗,树木笔直,高过“小国光”苹果树二尺许。早早成熟,小苹果顶着花就可以开吃,很面,但不易保存。
春暖花开的季节,苹果树的枝头也悄悄地萌发出绿色的花苞,过不了多少时日,叶子长出,花苞里露出粉红色的花蕾,数个白色的苹果花竞相开放。等到花开枝头,蜜蜂追逐,蝴蝶翩飞,把整天春天渲染得天花乱坠。再过些日子,落英缤纷,院子里、房顶上,不时地有花瓣飘落下来。或落在发梢上,或落在肩膀上,抑或落在睫毛上。小姑姑、大姐年方十八、九岁,尚未出阁,身穿粉红色格格衣服,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正是爱美的年龄。她们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片花瓣,放在手心,然后低下头,使劲的嗅着淡淡的花香。偶尔也会把苹果花插在发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红彤彤的脸庞洋溢着少女羞涩的笑。在奶奶和母亲的呵斥声中她倆赶紧抖落掉发髻上的花瓣,悄无声息地蹲在灶间烧火、或者掂起扫帚扫院。
夏天的风很柔,而太阳却很毒。院子里的苹果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像一把绿色的大伞,把院子和房顶罩在身下。奶奶头挽发髻、身穿对襟布衫、手拿蒲扇,坐在树下前乘凉。斑驳陆离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映照着奶奶慈祥的脸庞,静谧而温馨。如果有丹青高手描绘下来,定是很美的乡村画卷!
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邻居为生爷爷、书亭大大、杨三叔叔,吃了晚饭,腋下夹着马扎,嘴里叼着烟袋,三三两两地到我家门口乘凉。母亲也在门口铺了凉席或草帘,家门口开始热闹起来。我光着脊梁,穿着大裤衩站在苹果树下,仰着头,趁着夜色前的一点亮光,大声地数着树上的苹果,三姐四妹在旁边附和着。
父亲穿着汗衫,肩上搭条毛巾,悠闲地拧着火绳。叔叔穿着红汗衫,乖巧地坐在父亲身旁,一边给父亲递着蒿草,一边认真地背诵毛主席语录。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半空,我疯累了,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月光如水银般洒在苹果树上,院子里影影绰绰,整个小山村也安静了下来。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院子里苹果树也跟着丰盈起来。“黄香蕉”苹果最先成熟,也是儿时最能解馋美果。“小国光”苹果也渐渐有了红色。那个时候,苹果不用喷药,不用疏果,也不有套袋,任由其自由生长。树上的苹果一嘟噜嘟噜簇拥在一起,个头不大,咬一口,酸甜可口,在当时水果极其匮乏的年代,能吃个苹果,也算是很奢侈了。
即使对苹果垂涎三尺,最小的我也不敢自己去捡落在地上的苹果。只有在奶奶、母亲和叔叔容许时,才回去解馋。根本不像现在的孩子,打泼傻欢,甚至无理取闹。
院墙外红彤彤的苹果,甚是诱人。来来回回走的人很多,伸手就能摘到,却没有一个人去摘的。奶奶坐在街门的门槛上,悠闲地摘着豇豆夹,偶尔有调皮的顽童,用棍子捅下几个苹果来,奶奶咳嗽一声,孩子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熟透了的小国光苹果,有些都裂开了口,露出金黄色的果瓤。叔叔把苹果摘下来,放在笸箩里。奶奶装一纸缸苹果,让我们留着慢慢吃;然后装一篓子苹果,分发给亲戚邻居。当我帮着分送苹果,有时亲戚邻居给我塞两块糖算作答谢,所以我总是乐此不疲。
当时的农村,虽然很艰难,但邻里之间有了稀罕东西都会分享。谁家养肥了猪送公社食品站,邻居都会分一碗猪血。谁家杀了狗,晚上的餐桌上一定会有邻居送来的一碗狗肉。我家院子里的苹果熟透了,邻居家都能分一瓢小国光苹果,一笸箩苹果分下来,家里剩下了苹果。奶奶都要全部卖掉换钱,添补生活的缺项。品相极不好的苹果,才能让大家吃。奶奶就给我们叔姑姐弟每人分几个,我们大喜过望。把分的苹果找地方藏起来,我吃完了自己分的,就想方设法去搜寻叔叔、姑姑和姐姐的。他们都比我大,自然要有个大的样子,把分的苹果就放在桌子,随便吃;大姐憨厚,把奶奶分的苹果随手塞进抽屉里,等大姐出去了,抽屉里的苹果自然就成了贪嘴三姐和我的战利品;叔叔心眼最多,把苹果藏在厢房盛麦子的大缸里,我们多次搜寻未果。心想:我们明明看见叔叔拿着苹果进了厢房啊:三姑四姑怕我们叨扰,干脆多给我们几个苹果打发完事.....即使这样,奶奶也要经常给我们断官司。不管怎么断,我这个小孩总是获利最多。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经常会想起小时候分苹果的事情,那个时候奶奶还健在,父母还年轻,我和叔叔、姑姑、姐姐还是一家人。想着想着,不知怎的,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深秋的风带着一丝寒意,苹果树的叶子,飘飘洒洒落了下来,院子里积下一层厚厚的叶子。等到北风凛冽,苹果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了。院子里仍旧是匆匆的脚步,但很少有人会在意这两颗树了,终于在某一天,这两颗苹果树相续枯死了。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枯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苹果花开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了。
树如人生,老院送走了年迈的奶奶,又送走了父母。叔叔也离开了老院,迁入新家。十几年前,叔叔婶婶又客居千里之外的廊坊燕郊。留我独守老院,百年老宅犹在,俩树已荡然不存。面对房后的崭新民居、东邻西舍的荒废院落,居住在空心村里的老街深巷。难免心生惆怅,几多感伤。恍然隔世,我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多想一觉醒来,奶奶在洗脸,父亲在烧火,母亲在做饭,叔叔再算队里的账、小姑姑在为乡亲们送药打针,姐姐们嬉戏打闹,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只可惜,这一切美好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