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栖居记
文/赵华
人生在世,总须有一片瓦遮头。我年少时对此不甚了了,以为四海为家是一种洒脱;及至年岁渐长,方知房子之于人,竟有如许深重的意味。在城市生活,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总感觉低人一等,心里空落落的,极为不踏实、不安全。
初到县城上班,单位宿舍紧缺,加之薪水微薄,只得每日骑车颠簸十多公里。下雨天更是苦不堪言,那时候竟羡慕起门卫大爷,起码他还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幸得亲戚帮忙,在印刷厂女工宿舍为我找了间房。我顿时感激不已,忙用攒下的钱购置了桌、椅、床、窗帘等用品。房间虽小,但视野极好,出门便见天空中欢快的鸽子、红瓦铺就的屋顶。和我一样在外租住的,还有电视台的几个年轻人。闲暇之余,我们经常轮流在出租屋相聚,用蜂窝煤炉子做火锅成了家常便饭,偶尔也在街边唱卡拉OK,日子过得如闲云野鹤般自在。
后来结了婚,便租了大一点的房子。房东是个精明的老太太,每月初便准时敲门收租,眼睛却四下逡巡,似要找出我们损坏了什么物件的证据。孩子出生后,想看电视,她都要额外收取闭路费,有时还嫌孩子吵闹啼哭。那天,因为电费的事,我和她吵了几句。想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不禁潸然泪下。窗外城市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属于我们。
买房之念如春草萌生,再也遏制不住。我们看中的是一处旧家属楼,地处小学、初中、高中三校学区。虽说年代久了,位置却颇佳,近学校而远闹市,价格亦在承受范围内。签合同那日,我的手竟有些发抖,签下的名字歪歪斜斜,不像平日手笔。丈夫倒是镇定,仔细核对条款,一面与中介问答。我们都激动不已,搬进新居的第一夜,竟双双失眠。孩子在小床上酣睡,鼻息均匀。月光从淡紫色窗帘缝隙间泻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一道白。女儿悄声道:“妈,我们有了咱们自己的家了。”我闻言失笑,然而笑过后却又莫名心酸。为了这个“自己的家”,我们耗尽了积蓄,还负了债。但转念一想,从此不必再看房东脸色,不必担心明日无处可去,便又觉得值得。最喜晴日,阳光穿过玻璃,在室内切割出明亮的光块。我在光中除尘抹灰,身影被照得近乎透明。儿子咚咚地跑来跑去,咯咯笑声乐此不疲。我常立于窗前,看楼下小园中的花木。春桃秋菊,次第开放,虽说是公共景观,却因是“自家楼下”,而显得格外亲切。
然而好景不常。不过三五年光景,后院忽起高楼,嶙峋峭拔,竟将我们的阳光尽数夺去。原先明亮的屋子,如今白日亦须开灯,否则便昏昧如暮。屋漏偏逢连夜雨,屋顶竟也开始渗漏。先是墙角现出霉斑,如地图般扩张,后来索性滴下水来。用盆接之,叮咚之声,恍如回到租屋时代。家里的气氛渐渐变了,往日的和谐一扫而光,日子变得鸡飞狗跳。埋怨争吵成了家常便饭,两人就像一触即发的弹药。每当此时,孩子便躲进房中不敢出来,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阳光消失了,温暖似乎也随之而去,剩下的只有湿冷与压抑。
我知道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人非草木,岂能久居于此种环境?于是换房的念头又生。这次便有了经验,深知光线、通风最是要紧,不可单贪价格便宜。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根深蒂固,我带着女儿四处看房,几乎走遍全城。因丈夫工作繁忙,研究户型、讨论地段,竟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情。经多方对比权衡,我最终选定新区一处家属楼。
搬家那日,对旧居竟生出几分依依。虽然它有诸多不好,终究庇护我们这些年来遮风挡雨,功不可没。两个孩子在此上完小学,我在此度过了人生最忙碌却也最充实的岁月。门窗虽旧,曾透入过温暖的阳光;墙壁虽漏,曾遮挡过刺骨的寒风。人生的第一个巢穴,总是特别的。新居果然敞亮,阳光充沛,通风良好。最重要的是,雨夜不再担心漏水,可安心入睡。丈夫脸上又有了笑容,家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晚间一家人坐在客厅,各做各的事,偶尔交谈数语,安宁而温馨。我终于明白了何为“室雅人和”。
如今偶尔路过旧居,总会多看几眼。那栋小楼越发显得苍老,夹在新起的高楼中间,颇有些窘迫。然而我知道,里面必然住着如我们当年一般的年轻人,正在为他们的梦想奋斗。房子之于人,不过是个容器,重要的是里面盛放的生活。但有时,容器的好坏,确能影响生活的品质。人生在世,所求不过一隅安心之地。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但无论如何,人总得怀抱着希望,向前走去——正如我们终究离开了那间阴暗的旧居,走向阳光明媚的新生活。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扇窗、那片阳光、那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人生在世,总须有一片瓦遮头。
赵华,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