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 望 文/陈野涧(陕西)
我向来以为,人与人之间,付出必是相互的。我既不愿亏欠他人,亦不愿他人为我所累,每每受人一饭一恩,总要辗转思量,如何加倍奉还。这倒不是出于什么高尚品格,不过是我以为世间的道理原该如此:你待我好一分,我自当好两分还你。
然而近来却渐渐发觉,人心原不是可以测量的尺,情意也不是能够称量的物。我待人以宽,人未必以宽待我;我善于原谅他人的过失,却鲜少有人愿意原谅我的唐突。这发现初时颇令我惊惶,继而转为一种深切的悲凉。
记得那年冬日,我为一位故人奔走解难,风雪中行了十余里路,归来时手脚皆冻,却因助人而心生暖意。当时那人口口声声说必不相忘,谁知不过三两月光景,竟因我一小事疏忽,便同我断了往来。我原想他总会心软,总会记起旧日情分,然而到底没有。原来人的心肠可以这般硬朗,远超出我的料想。
我常常想,我这样的人,谁同我在一处应当是会快活的。我知道何时该沉默,何时该开口;知道如何体察他人难处,如何原谅无心之失。我会在争吵后先低头,不是因为理亏,只是不愿见重要的人难过。我总记得别人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让我忽略后来十成的不好。
可偏偏没有人这般待我。
他们远比我想象的狠心,远比我理智。我的原谅被视作软弱,我的退让被当成理所当然。我一次次降低底线,他们便一次次试探更深的边界。直到某天我突然惊醒:原来心软是我最大的败笔。
黄昏时分,我常立于窗前仰望天空。天上流云来来去去,从不为谁停留。云无软硬之心,亦无理智之虑,只是依着本性而行,反而得了大自在。而人却困于情网,我为情困尤甚。
如今我渐渐学着不再仰望他人,转而仰望自己。那些不会心软待我的人,就让他们如云般飘远罢。我依然会善待他人,却不再期望同等回报;依然会原谅,但不再无底线退让。
谁同我在一起都会幸福,那么最先该得到这幸福的,难道不该是我自己么?
何已言,何能言,何谁言
文/陈野涧(陕西)
夜已深了,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唯余几盏孤灯,在黑暗中挣扎着明灭。我独坐灯下,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却又无处可去。这般景况,竟成了常态。
人生在世,究竟要成为何等样人,方能在临终时无愧于心?这问题盘旋脑际,久久不散。我每走一步,便得一教训;每得一教训,身上便多一道伤痕。半条性命,已消磨在无尽的思索与挣扎中。避风港云者,不过是书上的词句罢了,现实中的风雨,从来都是自己遮挡。
难熬的日子,是一个个独自捱过来的。起初尚存希冀,以为终会遇一人,知我痛痒,解我忧愁。后来方知,生活原似苦咖啡,众人皆盼他人加糖,殊不知外来的甜,往往转苦。唯有自己执糖匙,斟酌分量,调出适口的滋味。然而自己加的糖,终究掩不住底里的苦涩。
成年人的世界,实在古怪得很。心里早已天翻地覆,面上却静如止水;眼中看尽沧桑变故,唇齿间却挤不出半个字。何已言?往事如烟,从何说起;何能言?世情薄凉,言亦无用;与谁言?知音难觅,言亦枉然。
于是只得借酒。酒是好的,它教人暂忘现实,却又在醒后使人更清楚地看见前路。杯中浮沉着今日的郁结与明日的渺望,饮尽之后,路还是要自己走,钱还是要自己挣。靠自己虽苦,却是最硬的底气。
我常自问:平生未曾亏欠于人,凡事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教别人委屈,何以世道待我如此?后来渐渐明白,世界本不讲究善有善报,善良不过是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涉。既已选择,便不必抱怨。
如今竟活到了有话不能说的境地。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作主。有时走在街上,或是独坐屋内,忽然一阵心酸袭来,排山倒海,却又无处倾吐。在这不知所措的年岁,事事皆不如意,竟成了常态。
然而夜深人静时,我仍会想:或许每个人都是如此,表面平静,内里翻江倒海。我们不过是在各自的夜里,咀嚼各自的悲欢,第二天太阳升起,依旧整装上路。
路还长,酒尚温,自己加的糖,虽不很甜,却也够用了。
你是秋天,我是诗
文/陈野涧(陕西)
你是秋天,踩着沉甸甸的步子来了。我看见你喘着粗气追赶日月,金色的汗珠从高远的天空洒落,化作漫山遍野的霜叶,化作田间地头沉甸甸的谷穗。你累得通身是汗,那汗水浸透了云霞,染红了枫林,在清晨凝成晶莹的露,在黄昏聚作迷蒙的雨。
我是诗,在你这秋的怀抱里苏醒。我看见你一床乱梦把月亮压弯,那弯月像极了农人收割的镰,又像极了游子微蹙的眉。跌跌撞撞的秋风穿过林间,拼尽全力却走不出鬓角的炊烟——那炊烟是母亲唤归的招手,是故乡永不消散的温柔。
你是秋天,慷慨又惆怅。远去的白云是你飘散的思绪,洗过的蓝天是你澄澈的心境。你收起散架的骨头,将岁月叠进层层山峦,在夜幕降临时轻声叹息,却又在晨光熹微时期待美好的明天。
我是诗,注定要与你相遇相知。我怀抱你给予的山河大地,叹人生苦短,问红尘可有知己。你以漫天的星子作答,以饱满的稻穗相赠,以霜的洁净、风的凛冽告诉我:万物皆可入诗,众生皆为过客,唯有此刻的真诚永恒。
你是秋天,我是诗。你以斑斓装点世界,我把文字揉进时光。让我们共醉这人世间——你洒清露为酒,我采菊香作韵,你舞红叶为令,我赋长风作歌。在这丰饶与寂寥交织的季节,我们终于相视而笑:原来秋与诗,本就是天地间最知心的相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