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 小 乌 龟
90年代初的某年秋风卷着黄土,掠过城墙根下“通宵放映”的木牌。十七岁的阿武蜷在录像厅最暗的角落,烟蒂在脚边堆成小山。荧幕上,《英雄本色》放到第八遍,周润发用美钞点烟的镜头引得满堂哄笑,阿武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三天没吃顿饱饭了,裤兜里三枚钢镚被捏得发烫,是他在座位缝里抠了一整天的收获。
“十七岁的大小伙子,整天泡在这儿,不学好!”老板的骂声从柜台后砸来。阿武把头埋得更低,去年这时的画面突然冒出来:他攥着省下的早饭钱,给小军买《岳飞传》连环画,扉页上歪歪扭扭写“哥送小军”,表弟蹦着说“等我长大了,给哥买录像票”。
城墙根的地摊前,卖龟老汉正收铁皮盆。最后一只小乌龟伸长脖子,背甲纹路像老槐树的年轮。阿武蹲到日头西斜,才摊开手心:两枚一毛,一枚两毛,汗津津地粘在掌纹里。“就这只。”他说。乌龟入手冰凉,硌得大腿发麻,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
“看哥给你带啥了?”阿武将报纸裹着的乌龟往小军怀里塞,十七岁的脸僵着笑。十三岁的表弟立刻把乌龟捧在手心,眼睛亮得像星:“是卖连环画李爷旁边的龟!它壳上的纹真硬,像书上说的盔甲!”他突然抬头,认真地对阿武说:“哥,咱给它起名叫‘岳飞’吧!像岳飞一样厉害,能保护人!”
阿武愣了愣,扯出个笑:“行。”他絮絮叨叨说烈士陵园西坡的沟里有防空洞,“那儿凉快,给‘岳飞’安新家正好。”小军蹦跳着跟在后面,怀里的乌龟爪子扒着他的掌心,“明天我就带玻璃缸来,放老槐树下晒暖,让‘岳飞’当咱们的守护神。”
防空洞的阴冷裹着霉味扑来。阿武突然攥紧小军的胳膊,那句“让你妈拿五百块来”像卡带的录像般蹦出来。小军的哭声撞在洞壁上:“哥你不是说给‘岳飞’找新家吗?‘岳飞’会保护我的!”表弟拽他袖子时,乌龟突然挣扎落地,“啪”的一声,龟壳迸裂的纹路,像极了他辍学后撕碎的课本。
石头落下时,阿武听见自己牙齿打颤。他看着小军渐渐不动了,手无意识地摸向表弟上衣口袋——里面有两块油纸包的杏仁酥,还带着体温,是姨早上给小军揣的。
三天后,第一张勒索信塞进小军家门缝。阿武在录像厅后排,借着荧幕光用面粉浆糊粘字。作业本纸上就五个字:“娃在,五百块”。浆糊没抹匀,“块”字边角翘着,像他发颤的手。
第五天的纸条更短,分三行:“黑布包。”“女人来。”“北墙豁口。”每个字都贴得歪歪扭扭,“豁口”两字甚至叠在一起——他手太抖,捏不住那小小的报纸块。
第七夜的风掀动阿武的衣角。最后一张纸条上,字被浆糊抹得黑乎乎的:“别报警,不然收尸。”他站在姨家门外,听见屋里的哭声像被风刮的树叶。突然想起小军举着乌龟说“‘岳飞’能保护我”时,眼里的光比老槐树上的星星还亮。
伸手塞门缝的刹那,手腕被铁钳攥住。飘落的纸上,未干的浆糊在月光下泛白,像老槐树的泪痕。
审讯室的白炽灯照得人眼晕。阿武的左手铐在椅背上,右手反复抠着裤缝,指甲缝里还嵌着防空洞的黄土。老牛呷了口浓茶,把证物袋推到他面前:“龟壳裂缝里的报纸纤维,跟你第一张纸条上‘娃’字缺的角,对上了。”
阿武猛地抬头,喉结滚了滚:“我没想杀他……是他哭,他一哭,我就想起录像里的人质……他还喊‘岳飞’会保护他,可我……”
:老牛翻开笔录本,页边记着访来的细节:阿武辍学后混录像厅,把妈给的学徒费全砸在了枪战片上;小军家靠姨卖菜过活,五百块是姨夫半年的药钱。“你姨说,你小时候总护着小军,有人欺负他,你能跟人打一架。”老牛的声音很沉,“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
阿武的肩膀突然垮了。“录像厅里都那样……”他喃喃道,“枪一响,钱就来……”他顿了顿,突然盯着老牛:“叔,他给乌龟起名叫‘岳飞’,说能保护他……可我连让‘岳飞’护着他的机会都没给……”
老牛合上笔录本。防空洞被封前,他进去看过,角落里的带血石头旁,散落着几片龟壳,其中一片刻着歪歪扭扭的“岳”字——是小军给乌龟刻的名字。“你知道吗?小军的玻璃缸,是他攒了三个月废品买的,就为给‘岳飞’当新家。”老牛拿出照片,小军举着空缸站在老槐树下,笑得露出豁牙。
阿武的脸瞬间惨白,头重重磕在桌上:“我错了……我真不知道……”哭声里混着打嗝,“我就是想弄点钱,再看场录像……他们都说,电影里的哥都是这样……”
老牛没再问。他忘不了录像厅老板的话:“那娃天天来,盯着枪战片发呆,像看自己的日子。”也忘不了阿武妈哭红的眼:“我咋就没看住他……”这案子像块硌脚的石头,让他走了一路,心里都发沉——到底是哪道坎没护住这些半大的孩子?
宣判那天,老牛站在法庭外。阿武被带走时,突然挣着回头,对泣不成声的姨妈喊:“姨……老槐树下……埋着‘岳飞’……给它换个玻璃缸吧……”
老牛后来去了趟老槐树。土坑里除了龟壳和那本《岳飞传》,还有半块橡皮,上面依稀能看出两个孩子的牙印——是当年约定“谁变心就用橡皮打手心”的记号。风卷着叶子掠过脚边,像小军没说完的话,也像阿武在录像厅里错过的、本该属于十七岁的风声。
秋末的案例分析会上,老牛指着投影里阿武的照片:“不光是抓凶手。得让录像厅里的‘江湖’,别再困住孩子。”
散会后,他买了个玻璃缸,缸沿磕了个小豁口,像小军当年那个。他把缸放在老槐树下,埋了那半块橡皮。
每年清明,树下除了歪歪扭扭的纸乌龟,还会多一捧新土。老牛知道,是阿武在狱里托人捎的。而那本《岳飞传》,被他收在档案室的证物柜里,扉页上“永远是好兄弟”的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褐,却像根刺,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作者简介】
李安民,陕西韩城人,年逾古稀志未休。中共党员、退役军人、退休警察。戎马半生砺肝胆,解甲笔耕绽芳华,散文、摄影频获国奖。投身志愿牵缘逾百,党军警愿四徽映魂,赤诚辉耀人生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