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轶事之二十
——《小村怪人》
作者:乔春
关中平原的秋老虎正烈,晒得土路冒白烟。小村的一个土坯房檐下,王老汉蹲在青石板上抽旱烟,烟锅子明灭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说不清的烦躁。不远处的打谷场上,几个婆娘正翻晒玉米,说笑声被热风撕成碎絮,飘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那里蹲着个穿蓝布对襟褂子的男人,手里捏着根没头没尾的布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脚边的蚂蚁。
这男人叫邱老五,是村里公认的怪人。
日头擦着西山尖往下沉时,王老汉的孙子小虎正在炕桌上写作业。窗户没糊纸,糊的是塑料布,被晚风掀得哗哗响。忽然“吱呀”一声,虚掩的木门被推开条缝,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脑袋探进来,镜片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炕上的小虎。
小虎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炕席上,吓得一缩脖子。这男人他认得,是邱老五,他进别人家从来不打招乎,这一点令人非常讨厌了。
“五叔,你……你有啥事?”里屋的王老汉听见动静,披着褂子走出来,看见邱老五这架势,眉头拧成了疙瘩。
邱老五没应声,径直走到炕边,弯腰捡起铅笔递给小虎,手指在炕桌上划了划,像是在看作业。他戴的眼镜片厚得像瓶底,鼻梁上架不稳,时不时要用手指往上推推,推的时候袖口露出半截胳膊,晒得黢黑,还沾着些泥点子。
“娃字写得太密。”邱老五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吾幼时习字,必留三分白。”
王老汉没接话。村里谁不知道刘老五念过两年私塾,后来不知为啥就搁下了,可偏生爱拽些文绉绉的词。他往灶房走,想烧壶水,意思是让刘老五喝完就走,可回头一看,邱老五竟在炕边的小马扎上坐下了,眼睛正盯着屋顶出神。
邱老五这一坐就没了头。王老汉媳妇在灶房切红薯,刀在案板上剁得咚咚响,故意弄出些动静,邱老五像没听见。小虎写完作业,趴在炕上数手指头,邱老五忽然凑过去:“一加一,是为二。然天地之数,始于一,成于三。”小虎眨巴着眼,根本听不懂。
月亮爬到槐树梢时,王老汉打了好几个哈欠,媳妇在里屋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邱老五还在说,说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又说村东头的老井“深不可测,藏着水脉”。王老汉实在熬不住,含糊着应了句“老五说得是”,脑袋一歪靠在炕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老汉被媳妇推醒,一睁眼,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桌上的油灯还亮着点火星。“人呢?”他揉着眼睛问。
“早走了,”媳妇没好气地往被窝里钻,“听见我打呼噜,他才磨磨蹭蹭起身,临走还在院里说‘夜露太重,君等安歇’,你说气人不气人?”
王老汉坐起来摸烟袋,火镰擦了半天没打着:“这邱老五,真是个怪人!哪有大半夜坐在别人家不走的?明天见了他,高低得说说。”
可真到了第二天,王老汉见了邱老五蹲在老槐树下看蚂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都是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撕破脸不好看。他转身往地里去,身后传来邱老五的声音:“王兄,晨露未晞,田埂湿滑。你小心着!”王老汉没回头,心里暗暗地说:啥货些,把你自己管好就行咧!
邱老五的怪,不止是串门子没分寸。前阵子张寡妇在家里煮肉,正好被他撞见了。
张寡妇的儿子在县城当瓦匠,捎回二斤五花肉,她舍不得吃,想等儿子周末回来。可天气热,肉搁不住,张寡妇只好晌午架起砂锅把肉炖上。谁料,她刚把肉切成块扔进锅,柴火烧得正旺,门“吱呀”一声,邱老五进来了。
“嫂夫人,炊烟袅袅,香气扑鼻。”邱老五站在灶台边,眼镜片被蒸汽糊了层白雾,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此乃……豕肉乎?”
张寡妇心里咯噔一下。这邱老五的鼻子比狗还灵。她笑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五弟来了?快坐。是,娃捎回点肉,想着炖烂点,等他回来吃。”

邱老五没坐,就站在灶台边看,看砂锅咕嘟咕嘟冒泡,看油星子溅在灶台上。张寡妇没法子,舀了瓢水想给他沏茶,刚拿起茶壶,邱老五忽然说:“吾不渴。肉需慢炖,方能入味。《随园食单》有云……”
“五弟,要不你留下来也赏一点?”张寡妇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开口。她知道邱老五的性子,你不请,他能站到天黑,可请了,他未必肯吃。
果然,邱老五摆摆手:“吾食素久矣,不敢叨扰。”
可这话说完,他还是没动。张寡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睁睁看着砂锅里的肉从块变成了丝,最后几乎化在汤里。日头过了晌午,邱老五忽然说:“嫂夫人,你忙,吾去田埂看看苗情。”说完背着手就走了,留下张寡妇对着一锅肉汤发愣,气得抹了把眼泪——这肉都炖成这样,儿子回来还能吃啥?
村里人背后都议论,说邱老五年轻时可能受过刺激,不然咋会这么不合群。可他自己一点不觉得,反倒总爱凑热闹,尤其是别人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非要上前“指点指点”,显显他的本事。
村西头有一口老井。那井是全村人的饮水源,井口用青石砌着,常年搭着个木轱辘。那天李老四打水,不知咋的,木桶脱了绳,“扑通”一声掉井里了。他急得直跺脚,喊了几个后生,搬来长竹竿、大铁钩,围着井口忙得满头大汗。
邱老五从地里回来,肩上扛着把锄头,正好看见这阵仗,扔下锄头就跑过来,挤到井口边:“啥时掉下去的?”他扒着青石沿往下看:“咋掉下去的?掉下去……多久了?”
李老四正急得上火,没好气地说:“刚掉的!绳子断了!你问这些有啥用?”
一个后生举着铁钩想往下探,邱老五伸手拦住:“慢着。此井很深,盲目打捞,恐伤桶身。”
“你懂个啥!”李老四推了他一把,“再耽误,桶沉到水底了,更捞不上来!”
“非也非也,”邱老五还在说,“水有浮力,桶必浮于水面。它跑不了,你就到这井里捞,
“凉水话,桶掉到井里了不在这井里捞还在哪儿去捞?你快走开!别在这添乱!”李老四急了,拽着邱老五的胳膊往旁边拉。

邱老五被拉得一个趔趄,眼镜滑到鼻尖上,他扶着眼镜还在喊:“甭着急,慢慢来!吾观此井,东壁有凹,桶或卡在彼处……”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后生用铁钩“咔哒”一声勾住了桶梁,几个人一起使劲,把木桶拽了上来。虽然桶底磕掉了块木板,好歹没全废。李老四瞪了邱老五一眼:“听见没?捞上来了!”
邱老五摸摸鼻子,捡起锄头,嘟囔着:“吾乃好意……”慢慢悠悠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李老四啐了口唾沫:“啥本事也没有,就爱装能行人!”
邱老五的“装”,还体现在说话上。他戴那副眼镜,据说是年轻时在县城旧货摊上淘的,镜片度数不对,看东西得眯着眼,可他偏要戴着,显示“斯文”。村里谁问他话,他都爱拽几句文,听得人一头雾水。
大清早,邱老五碰见赵大娘。赵大娘笑着问:“老五,今早吃的啥饭?”
刘老五推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吾晨食者,玉米之小糁子也。”
赵大娘愣了半天,转头跟旁人说:“不就是喝了碗玉米糁嘛,偏要说得跟念戏文似的!”
到了地里干活,他更和别人不一样。夏末要给玉米苗间苗,别人都是凭眼力,隔一拃远留一棵,手起苗落,快得很。邱老五不,他揣着个软尺,蓝布褂子口袋鼓鼓囊囊的,走到玉米地里,蹲下身,把软尺往地上一拉,量出三十公分,用手指在苗根处掐个印,才小心翼翼地把多余的苗拔掉。
旁边的周老汉看得直摇头:“老五,你这哪是间苗,这是绣花呢!这得弄到牛年马月去。”
邱老五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镜片上沾了片玉米叶,他也没摘下来:“日月长在,何必忙乎。”他指着自己间过的苗,得意地说,“你看,吾留的苗苗,间距不差分毫,通风透光,秋收时,必颗粒饱满。”
周老汉撇撇嘴:“苗长得好不好,看的是地力,是雨水,不是量出来的!你这是瞎耽误工夫!糟蹋行道呢!”

邱老五不辩解,又蹲下去,拉着软尺量起来,嘴里还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像是在享受这份慢悠悠的时光。阳光穿过玉米叶,在他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副黑框眼镜反射着细碎的光,让他看起来像个误入农田的先生,与这片滚烫的土地格格不入。
邱老五总爱显本事,处处都有他,村子里谁家有事,他是不请自到,说这说那。可是不一定能招人待见,都是一个村的,的那点水水谁个不知道。
有一次,村上一个老人死了,家里的人哭天嚎地,悲痛不已。邱老五跑去说:“罢了罢了,地球的物质乃是不灭的,人死了,只不过是从地上埋到地下罢了?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族人听见了:“去去去,人刚没了,难过行连啥一样,你这说啥物质不灭,地上地下的!”邱老五只好痒痒而去。
冬天,下了第一场大雪,村里的路不好走。邱老五好几天没出门,有人说他大概是冻死了。王老汉硬着头皮去看看,还给老五捎了几个馍馍。他推开门,看见刘老五正坐在炕桌前,就着油灯看一本发黄的旧书,嘴里念念有词。
“老五,你还活着?给!我还给捎了几个馍馍。”邱老五笑着:“老哥,咋能喂容易死的!”
邱老五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吾正学古诗呢。‘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老槐树的枝桠上积了厚厚的雪,像一幅素净的画。屋里的油灯昏黄,把邱老五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
或许,每个村子里,都有那么个怪人。他们像田埂上的野草,不按规矩生长,却也默默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陪着日子一天天往前走。就和邱老五一样,脑瓜里像欠点什么又像不久什么。
雪落无声,邱老五又低头看书了,嘴里的声音轻轻的,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在这小小的土屋里,慢慢散开。
小村虽小,轶事不少
东拉西扯,乱七八糟
要问何人,真不知道
看看就了,笑笑最好
滚滚流去,日月长河
欲知后事,慢慢再聊
作者简介:乔春,陕西周至人,退休教师,共产党员,县作协会员。成功编写《百家碎戏》一部,先后在《周至报》《教师报》《西安晚报》《陕西日报》《组工之友》等报刊发表诗歌,言论百余篇首,作品获奖多个。“人间仙果哪里找,金周盛产猕猴桃”宣传语获奖广为流传。2022年起在网络上发表文章。其中2022年6月撰写的“青山绿水,秦岭最美”获秦岭中央国家公园宣传语征文优秀奖;2022年12月获“华夏杯”全国诗歌大赛优秀奖;2023年参加“中國好文章”大赛获奖并被组委会授予“文化摆渡人”称号;2024分别获得全国“新春奖”原创词曲电视网絡大赛和第六届“玉兰杯”新创文学网絡电视大赛两个铜奖;2025元月获华夏诗书画家第六届全国诗歌赛优秀奖;两首歌词分别入选《词曲中国》和《新时代优秀歌词选》;乡村系列小说《小村轶事》亦在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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