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伟大灵魂的巨幅画像
——读厚夫修订版《路遥传》
张兴源
在陕北高原,有一种树,生来便与风沙为伴,根扎得深,枝干倔强,纵使寒霜压顶、烈日炙烤,它依然挺立于沟壑之间,不声不响地把绿意洒向荒原。这树,像极了路遥。
而今,当我捧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8月推出的修订版《路遥传》,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着帆布包、步履沉重却坚定地行走在延川——甘泉——毛乌素沙漠——西安——北京大街之间的身影。他走过的每一道山梁,都刻着命运的沟坎;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生命的血汗。这部由厚夫耗时十余载打磨而成的三十万字的传记,不只是对一位作家生平的梳理,更是一次灵魂的考古,一场精神的长途朝圣。
我不是一个能够被一般性的文字拨动心弦的人。作为一个在陕北土窑洞里出生、成长,并以书写这片土地为使命的写作者,我对“真实”二字有着近乎苛刻的执念。可当我在深夜灯下翻阅这本新增三万余字的修订版《路遥传》时,竟数度哽咽,不得不停下来,走到窗前,望一眼远处黑沉沉的山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文字,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哭的;有些人生,不是用来评说的,而是用来长跪的。
史料之重,如黄土压肩
厚夫的笔,素来稳健。他是路遥的同乡和晚辈,更是其精神上的“守陵人”。从最初动念撰写此书,直到今日推出“修订版”,其间十数载光阴流转,他未曾一日懈怠。正如他常说的那样:“我不敢轻慢一个标点,因为那可能是通往路遥心灵的一扇门。”
此次“修订版”最令人欣慰之处,在于史料的进一步夯实与拓展。新增的多封书信,尤如暗夜中的星火,照亮了我们此前未曾窥见的路遥人生之角落。特别是1975年12月路遥写给青年诗人金谷的那一封信,字迹虽已泛黄,但墨香犹存,情感炽烈如初:
“……北方已经开始飘雪了。千百万人又受了这冬的洗礼。冬天是严峻的,但它包含着火与温暖。冬天是我们收获的季节。它冷,却给人清醒。正如生活一样,过于热烈,也会使人糊涂起来。”
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语言!彼时的路遥,尚是延安大学的一名学生,生活困顿,前途未卜,但他已在心中筑起一座文学圣殿。而这封信,正是他献给信仰的第一份祭文。
还有他致《当代》主编秦兆阳的几封长信,堪称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极为珍贵的思想文献。在其中一封里,路遥写道:“……您使我想起伟大的涅克拉索夫和《现代人》杂志周围那些巨大的人们(看看这用词!——张注)。我国现代文学发展的状况不能令人满意,除过其他复杂的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缺乏一种真正美好的文学风尚。用一种简单的、类似旧社会戏园子里捧‘名伶’的态度,根本无益于文学的真正发展,只能带来一些虚假的繁荣。科学和神圣的东西让一些嬉皮笑脸的人操持,怎能不让人寒心呢?”这些话,今天读来依旧滚烫,闪烁着他对当代文坛极具前瞻性警示和预言的灿烂光辉。
更让我动容的是那些致编辑们的私信——给何启治、谢望新、李金玉、晓蕾……这些人名,或许在公众视野中并不十分显赫,但他们曾是路遥作品走向世界的桥梁。他在信中反复叮嘱校对细节,甚至为一个逗号是否恰当而焦虑不安。
这些信件的加入,不仅丰富了传主的形象,更让我们看到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路遥:他既是高举火炬的战士,也是伏案疾书的匠人;他既能在精神上翱翔九天,也能在稿纸上匍匐前行。
厚夫将这些碎片一一拾起,精心拼接,如同修复一幅千年壁画。他不做煽情,不加虚构,只是静静地呈现。可正是这种克制,让情感更具穿透力。当你读到路遥在病榻上仍然惦记着有关《平凡的世界》那些往事的时候,你会忍不住问自己:一个人究竟要多么热爱这个世界,才能在知道自己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还在为别人的故事流泪?
叙述之静,胜过万语千言
市面上关于路遥的评传已有多种,有的激情澎湃,有的学术森严,有的则流于八卦琐碎。而厚夫的《路遥传》,却选择了最难、也最高贵的一种方式——平和叙述。
这不是冷漠,而是尊重。他知道,面对这样一位用生命燃烧激扬文字的作家,任何夸张的赞美都是亵渎,任何轻率的评判都是冒犯。于是他选择退后一步,让事实自己说话,让时间沉淀真相。
书中写到路遥早年求学的艰辛,可谓字字锥心:“冬天没有棉鞋,脚趾冻烂化脓,走路时血渗进鞋底。”写他创作《人生》时的状态:“经过二十多天的忘我工作,路遥抱着一大摞草稿来到延安……还有一个精打细磨的修改过程……”。写他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的反应:“1991年,‘掌声’过后的大半年时间里,路遥基本上生活在‘茅盾文学奖’的影子中。”
没有渲染,没有拔高,但谁又能说这不是英雄史诗?
尤其令我击节赞叹的是他对路遥婚姻生活的处理。许多传记在此处往往陷入猎奇或道德审判,而厚夫却以极大的温情与克制,还原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挣扎与无奈。
真正的理解,从来不是站在道德高地的俯视,而是蹲下来,与对方平视,看他的眼泪如何滑落,听他的呼吸如何起伏。厚夫做到了这一点。他不仅了解路遥的作品,更懂得他的孤独。他知道,在那副刚毅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极度敏感、极易受伤的心。
他曾对我说:“兴源兄,你知道吗?路遥最爱听俄罗斯歌曲《三套车》。每次听到或者哼唱这首歌曲时,他都会怔住,眼神空茫,像是魂被勾走了。”我说:“那是他在自己的灵魂里寻找自己的童年和梦想。”他点头:“是啊,那个赤脚奔跑在黄土坡上的少年,从未真正走出他的那颗噪动不宁的少年心。”
这样的细节,书中比比皆是。它们不动声色,却直抵人心。
灵魂之燃,照彻幽冥之路
如果说路遥的一生是一部悲剧,那也是一部壮美的悲剧。他像普罗米修斯,盗来文学之火,照亮千万普通人的心灵,却最终被钉在病痛的悬崖上,任鹰隼啄食肝肠。
而厚夫写的,正是这场殉道的过程。
他在书中多次提到路遥的话:“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不是修辞,是路遥给自己定下的生存法则。为了完成《平凡的世界》,他把自己关在铜川一个煤矿的小屋里,每天工作十六小时以上,体重骤降至不足百斤。他曾给一些朋友说过:“我必须完成这部书,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这不是狂言。他真的为此付出了生命。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西安参加一个文学会议,正好遇到几位曾与路遥共事的老编辑。他们谈起当年帮路遥校对《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情景,声音都在颤抖。“他咳着血改稿子,我们劝他休息,他说:‘你们不懂,这是我留给世界的遗言。’”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以命搏文”。
而厚夫,正是那个愿意弯腰捡起这些遗言,并将其郑重交还给历史的人。
在这部“修订版”中,厚夫对路遥临终前最后时光的描写依旧。他写道: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路遥的生命之弦彻底绷断。他的人生永远定格在这一时刻。从这一刻起,路遥再也没有醒来,他的灵魂离开了他挚爱着的平凡的世界与这世界上的人们,回归到大地那里去了……”
短短几十字,我泪如雨下。
“回归到大地那里去了”——这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归宿,而是精神上的终极返乡。他一生都在书写黄土高原上的普通人,他们的悲欢、梦想与尊严。到最后,他自己也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化作了春风,吹过双水村的田埂,拂过原西县城的街巷,落在每一个不甘平庸的灵魂肩头。
文友之情,不负此心此世
我与厚夫相识多年。他是延川人,我是志丹人,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虽然操着各自方言,走着各自的人生,但是,我们都深爱着同一片土地,同一个文学传统,做着同一个文学的梦。 他曾两度撰文评论我的作品选集,一次题为《感悟张兴源》,一次名为《张兴源是延安作家体系中一位重要的作家》。文章写得真诚恳切,既有褒扬,也有鞭策。我一直想写点什么作为回应,却总是忙忙乱乱,迟迟未能动笔。
如今,借着这部修订版《路遥传》问世之机,我终于可以写下这篇文字,权当偿还那笔迟到了多年的“文债”。
但这不仅仅是一次私人情谊的兑现,更是一种精神血脉的接续。我们这一代陕西作家,谁不是踏着路遥的脚印走过来的?谁的心中,没有一座属于孙少平的精神高地?
厚夫写这部书,不只是为了纪念一个人,更是为了唤醒一种精神——那种在困境中不屈服、在孤独中不停笔、在绝望中然仍坚信光明的精神。
他在跟我的电话交流中说:“我希望这本书能成为一盏灯,照亮后来者前行的路。”我说:你已经做到了。而且,你点燃的不止是一盏灯,而是一片星空。
警句数则,致敬长夜行路者
读《路遥传》及其“修订版”,让我悟出如下这些道理,在此,献给所有读这部书的人们,也献给我心中那个伟大的路遥:
伟大的作家从不逃避苦难,而是主动走进苦难,把它炼成照亮人间的光。
文学不是装饰品,它是匕首,是灯火,是穷人在寒夜里的最后一床棉被。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享受世界,有些人活着是为了理解世界,而路遥,他活着是为了背负世界。
真正的传记,不在于写了多少事,而在于是否触到了那个人的心跳。
当你说“我累了”的时候,请想想那个在病床上还在牵挂事业的人。
最深的爱,往往藏在最沉默的付出里;最大的勇敢,常常表现为最平静的坚持。
厚夫用十数年的功夫写一人,看似慢,实则快——因为他走的是正道。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声音,而是更深的倾听。
路遥死了,但《平凡的世界》还——在——生——长;就像黄土埋了种子,春天总会破土而出。
若有一天你也感到孤独,请翻开这部书,你会听见另一个灵魂在黑暗中说:“别怕,我也曾如此。”
结语:黄土不语,自有雷霆
合上这部三十万字的厚厚的《路遥传》,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窗外,延安的夜色浓重如墨,远处宝塔山上的灯光若隐若现。这座城市,曾经见证了太多故事,也埋葬了太多传奇。而路遥,无疑是其中最为悲怆而又辉煌的一个。
他生于黄土,长于黄土,死于黄土,最终也归于黄土。但他留下的文字,早已超越了地域与时代的界限,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读者心中的灯塔。
而厚夫,这位默默耕耘的同行者,用整整一部书的厚度,完成了对一位文学巨人的致敬。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去粉饰,没有用戏剧化的手法去渲染,他只是老老实实地讲述,一字一句,如黄土般厚重,如河水般绵长。
这是一部值得放进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经典传记。它不仅是关于路遥的,也是关于我们这个时代还能不能产生路遥的拷问。
十年磨一剑,今朝再出鞘。“修订版”的《路遥传》,不只是内容的增补,更是精神的升华。它告诉我们:只要还有人愿意静下心来读一本好书,这个世界就仍有希望;只要还有人愿意像路遥那样写作,人类就不会彻底堕入虚无。
黄土深处,总有火种未熄。
而厚夫,就是那个蹲下身子,轻轻吹气,让火星重新燃起的人。
2025年9月10日初稿,9月14日下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