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在商鞅的阴影下（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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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下同

作者按：自2019年12月那场席卷全球的瘟疫——新冠病毒——爆发以來，我与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共同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挥之不去的死亡考验。持续三年半的疫情，像一片巨大的阴影，始终伴随着我。直到今天，2025年5月，当整理完这三年写下的文字，我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自语道：“我用诗歌见证了灾难，我履行了诗人的职责。”现在，这份见证化作一首千行长诗呈现于世，让我心生欣慰——它既是对自己的交代，也是对生命的一次深情致敬。

李笠，2025年9月12日，斯德哥尔摩

序曲

一夜间，歌舞

变成了哀嚎

城市荒成静寂的墓园

一夜间，梦想

变成了抢菜

家，变成了囚笼

一夜间，暴力

发明了“人叉”

捅着抗争——执法！

一夜间，秦俑

纷纷涌出地面

变成狱警，保安

“让你们疲于奔命

无瑕反思!”

死了二千年的商鞅说

一夜间，栅栏

四起，围堵你

你抗争，但无济于事

你被穿制服的邻居

带走：“必须

互相管控，在恐惧中生活!”

一夜间，心如刀绞

冷却成心如死灰

鹿，变成了马。不再有旷野

1.（布拉格，或上海）

小店里，长得像圣母的售货员

也戴上了口罩

见我进来

赶紧整了整口罩

奇怪，像突然走入一部

凶杀片的拍摄现场

个个都戴着面具

街上，唯一不戴口罩的

是我的狗

它像往日那样嗅着光滑的面包石

苹果花在绽放。鸟鸣啼

但游人去了哪儿？

十米远处

那座一眼能收揽全城的观景台

空着

草坪，苹果树，宫殿，城堡

纷纷涌来，大声嘟囔：

“我还活着！看我！抱我！”

而就在此时

地球另一头，上海，我的故乡——

马路空空，外滩

无人。商店关着。地铁

无人。南京路步行街

无人。东方明珠

无人。外白渡桥

无人，不，有！

一个穿绿太空服的

鬼魂

独自站在雨中——监控！

无人

咖啡馆和电影院

不进

不出

检测

核/酸

“所有门窗都封死了

我们感到窒息

神经都要崩溃了”

闭眼

睁眼

闭眼

睁眼

闭眼

睁眼……

整整半小时

做向死而生的练习

闭眼

比睁眼容易

发现光

不再是光；发现黑暗

不再是黑暗

我在深处

在一间封闭的屋里

搂着绷紧的

呼吸

我接受了指令：做无人

哦，战“疫”!

先管

后筛

先控

后调

清零!

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穿越花园的

病毒!

白天的核/酸我们夜晚做

我们做呀做

恐惧是一个来自秦代的死亡大师

2.（蝙蝠如是说）

一滴墨，染黑了一杯水

死亡，就是这样扩散的

我，幽灵，该说什么？

说人，真脆弱，像她的野心

谁是祸源？贪婪? 算计？

我，黑天使，用煤矿的黑

丈量皮肉一样脆弱的文明

口罩，口罩，口罩，口罩……

但口罩并非刀枪不入的防弹玻璃

“看，蝙蝠用阴郁的词

把傍晚写成了一首神秘的诗！”

你望着天空在喃喃自语

而我，黑色幽灵

边飞边笑：我不是

诗。我是你们想品尝的致命野味

3.（动词）

隔离。管控。不肯收治。拖延

加重。感染。发热。插管子。颤栗

沉默

“饿!”

“药已吃完!”

哽咽

难受。想哭

无人问津。没人上门。门没开过

联系不上

担心。无音讯

足不出户。心急如焚

记住：一人

红码，整栋楼遭殃

封控

老鼠出没楼道

封控

组织灭杀流浪猫

气愤没用

只会伤害自己的身体

等待

被拉走

重新做

核酸。回家。等待……

4.（电话录音）

老人：菜

已经吃完了。药

也已经吃完了

年轻人：我

已经报了，但他们

没有回复

老人：上面的领-导

难道就不能

救救我们老百姓吗?

年轻人：不是你

一个人，而是

一群人。我

也不知道领-导在干什么

而就在这时

另一空间：一声

长哨，官兵

整齐列队，向领-导

致敬：

“为人民服务!”

舰艇编队乘风破浪、浩浩荡荡

“我现在

很难受，嗓子疼，体温

一点点在上升……

我怎么办!

眼看着我在等死啊!”

“他们孕妇不管

死了的老人不管

连垃圾桶都不管

我比你更伤心……”

“我的国家为什么

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也没办法！”

哦，假如这些排队做酸的人

突然

手

挽

手

向市政府走去。假如

跳楼的父母

抢菜的青年

被困在高速公路上的卡车司机

拒绝贴封条的

大叔阿姨

一起唱“把血肉……筑起

新的长城”

假如……但所有人

都在等待

等待凤凰

从灰烬里飞起

5.（自杀）

那个文静青年上吊了

僵硬。一只垂挂的沙袋

他在等待目光的锤击

让胆怯知道：活，就是搏击

他曾是一个梦，一首

诗，一个周游世界的计划

月光下的酒香，笑语

他没料到他会死于“封控”

他唱过你唱的歌，比如

《一定要幸福》。他

喑哑，像无国藉的石头

你望着他。他发青的脸

是你的心悸——绳索

正紧勒住你脖子。他是你

6. （恐惧）

我想写出此刻的恐惧

俄乌战争一样激烈的恐惧

新冠病-毒扑向地球各个角落的恐惧

我想写出上海被封的恐惧

犹太人被运往集中营的恐惧

母亲半夜凄声求救的恐惧

我想写出求救声里无助的恐惧

婴儿饥饿时嚎啕蹬腿的恐惧

老人心梗时无处买药的恐惧

我想写出喧嚣突然静成墓地的恐惧

导弹落下时的恐惧

回家路被铁丝网重重封锁的恐惧

我想写出偷渡封锁线的恐惧

写出封锁线之上星星的战栗

和星空下那些囚禁的灵魂的战栗

我这么想着没心思再做其他事情

我这么想着一大早这么想着

而占据我全身心的，就是这一一恐惧

7. （咖啡）

阳光落在咖啡上。深渊

闪烁。我张望。哪来的尖叫声？

我感到我在飘，轻似羽毛

我的眼睛是手机屏幕

我的心是下坠的客机

我的大脑是膨胀的蘑菇云

我的血飞成瑞典冬天的雪片

我在黑暗里奔跑

我在哪儿？我在做梦？

我坐在我熟悉的餐桌旁

喝着咖啡。阳光

优雅的水仙。我没染上新冠

应该把喊声当荡漾的鸟鸣！

我对自己说

奇怪，雨中排队做……核酸的人

变成了阳光下挤在长城上的游客

8.（活）

每天都被撕碎，只要想

活。死讯如猛兽

噬咬我——“别怕，我

是一面

镜子：你

看清自己了吗？”

我看到三头豹

在围攻一只羚羊

它拼命挣扎，刚刚迈出

几步又被

按住。我

抬头。星光洒落

9.（地狱）

戴上口罩

站在关闭的窗口

好像随时都会被某个东西拖走

梦见新冠

变成了我的睾丸

叫我下跪

人民变成了

难民

在自己的家——

“我们在雪中等了六个多小时

填表的时候，浑身

都在战栗。最后病了，发烧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

就像一场

恶梦。活着，真的很难！”

“雪下得哗哗的。伞

五分钟就得抖一下

冻得回家盖俩床被子都缓不过来”

10.（恶如是说）

我打破你们平静的生活

让你们焦虑，惶恐

让你们发疯，投水，上吊

这样你们才会发现我的伟大

看，我把你们像牲口一样

圈起来，让你们自贱

觉得已是垂死的病人

随时会下跪，感恩，唱颂歌

11.（哭）

佛陀，我要自由地行走

我愿意得新冠死去

我不愿意这样提心吊胆地苟且生活

这样的生活与猪狗有啥不同？

12.（时间）

凌晨四点：

铁门被焊上。铁光闪耀，为整座楼盖上封印

六点：

小区公告板上写着“动态清零”。梦被指标追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钉在冷铁之间。

六点半：

电梯里，一张皱起的呼救单。没人弯腰去捡。

七点：

急诊大厅的灯亮着。咳嗽声。拥挤们在等待，弯曲成习惯。

八点：

风把门口的蔬菜箱吹得直晃。白菜叶长霉。哦，分配的权力！

九点：

排队做核酸。冷风中队伍拉长。每个人都像等待检阅的屈从。生命是数字。

十点：

凄凉的狗叫声。然后——很快，平静了下来。杀狗很容易。

十二点：

一个老人探出窗喊药名，声音弱似不透明的息讯。窗上，白布颤动。一张X光拍摄的求救的肺。

下午三点：

祭坛核酸亭亮着灯。喇叭声像剧烈的心跳：“安心……配合……”，“安心……配合……”

傍晚六点：

名字被划去。云遮住落日。突然的黑暗。

午夜：

我点了一支烟，思绪袅袅上升，扩散，填满整个房间。悲——剧：国家，先于个人，指标，高于人命。看，制度像口罩，按住一张张开的嘴。

13. （运动）

这么多的软刀子——棉签

在捅着贴上来的鼻孔

它们不怕变羊(阳)

这么多的肉

在饥饿触及不到的地方

发臭

这么多的人

露宿在被封的路口，桥下

这么多的言论

在遭到……删除

这么多的精英

在讴颂秦帝和忍

对于他们，再多的苦难

也只是什么都没发生

甚至自己遭打

也认为天经地义

看，老年痴呆患者

也当上了志愿者

为了挥舞铁棒的——“清零!”

14. （书）

此刻，地球是两场战争

一个炮火震天，一个悄无声息

无声的比有声的

更残忍一一让你

看不到敌人

你又取下《陶渊明全集》

在菊花的清香里

慢慢阅读

秦皇

也在阅读，读得比你入神

读书可以养性，可以……

你慢慢地读着

在莫扎特的长笛声中——睡去

15.（制服）

穿上制服

就会把铮亮的刀

当月亮

乌克兰在拼命抵抗

万人坑

露出血肉模糊的女孩…….

你突然想起

1937年的

南京

雨

还在下

玫瑰闪耀

16.（黄裹尸袋）

听，那只黄裹尸袋

在哭：是我，你的穷父亲

抛弃了父女之缘

没有葬礼。哭声露出我们

不知的真相：有人

在用核酸做发财交易

是的，被什么东西牵着

成千上万的人

在排队，向检测站走去

“J'aime se suicide!”

铁栅栏里，凄叫声

打转，但很快被穿白衣的人

按住——“为防控大局

也为你自己，房钥匙

必须上交……”

注:“J'aime se suicide!”法语，我想死

17. （四个早晨，或一个）

一

我扫着花园的落叶

鸟声荡漾。苹果从枝上

跳入草丛。它们

不愿被标价。它们想紧贴大地

二

陶渊明轻推柴门

扛着锄头走入缀满露珠的

田埂。他已远离

喧嚣——“守拙归园田”

三

1802年，荷尔德林

一个病了的漂泊者

从法国徒步返乡。他望着归鸟

自语：“人应诗意栖居!”

四

我疾走。钟声漫过城堡

漫过一条条空荡的

街巷。口罩，尸袋

山顶上，苹果花在绽放

18. （天使）

立夏。早上睁开眼睛，看见两个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将跪地的老人踢倒，在他身上猛踹。

他们无处不在。他们用铁丝网封路。把父母和幼儿拆开，让怀胎八月的孕妇排队做核酸检测，把活人送往火葬场。

他们淡出视线。但很快又返回。他们半夜破门而入，把放《国际歌》的人带走……

19. （庄子）

他们禁止我出户

我喝酒

他们让我排队

我说我愿做囚犯

他们用棉签天天捅我的鼻子

我把脸凑过去

轻声低语：“这是恩赐！”

他们半夜敲门

我说：“全力配合!”

他们把我当野兽押往方舱

我希望立刻变——羊

他们屏蔽我的控诉

我说：“太好了，老子终于化作了蝴蝶！”

20.（残缺的元曲）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

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

21.（短信）

一

一个七岁的女孩突感不适被送往医院在有前一天小区做的核酸报告情况下被要求进行本院的核酸报告才可收治在等待过程中离开人世死前他最后的一句话是“妈妈，你去问问医生，我的核酸报告出来了吗？”她离去两个小时后，报告出来了；阴性。

二

S女士，上医毕业，聪颖能干，因巨大压力，在办公室自缢身亡。

三

一个旧的生产车间改造的方舱，数千张床紧挨在一起。没有隐私。睡觉不能关灯。呼噜响成雷鸣。我已经好几天没洗头洗澡了。厕所停水，粪便横流。有个年轻人爬上二十米高的钢架。他想往下跳。他说不想当集中营里苟且偷生的犹太人。

22.（启示录）

它说：我在阳光下潜伏

比风轻，比江山重

它说：吻会关闭梦想

距离，才是真正的拥抱

它说：我是灾异，更是

警钟，提醒你们——地球

不只属于某一族类

它说：疆界只是护照

呼吸，是唯一的签证

我，病毒

才是地球的主宰者，让你们

在破碎的时候追问

什么是家？什么是归宿？

它说：火葬场在哀叹尸体

谁，也守护不了谁

它说：潘多拉的盒子

已经打开

它是正在融化的南极

污染的地下水，被吞食的蝙蝠

它说：瘟疫是战争

也是启示——是神秘的推力

令无

生有，像AI无法写出的——诗

23.（声音）

诗人说：

我看到了，我大喊一声，含着泪

“这不是现实，这是噩梦”

我看到门上的封条，被焊上的房门

一个刚出生14天的宝宝

被单独送入病房，和父母分开隔离……

护士说：

哭，又有何用？

二千年前的商鞅

早已为我们安排了今天的这一幕

戴黑边眼镜的女人说：

认真盘点冰箱和储藏柜里食品吧

从明天起，一菜一汤

就变成挨饿

记住：在这片土地

说天灾，一定是人祸，折腾！

带红袖-章的人说：

他们说我是纳粹——法西斯

执行命令的时候

我觉得很光荣，很幸福

穿蓝制服的人说：

我也就是个小人物

瞧，人家开宝马，我只能骑自行车

他们让我朝东，我不会朝西

东和西，都是同样过日子

我喜欢我的工作

穿着这身蓝制服

突然感觉自己就是浩瀚的海洋

可以颐指气使

我觉得方舱很好

我感谢领导给我配备这辆轻巧的自行车

拿“人叉”的人说：

你为什么站出来抗议?

你应该知道该怎样选择

不要朝持枪者扔大便

也不要站在朝持枪者扔大便的人旁边

什么? 敢跟我叫板? 那我就揍你

上吊的自杀者说：

自由? 自由是这封住的门

我，困兽

在笼子里打转

外面春色多好!

但再好也无法解开囚徒的镣铐……

24.（静默）

“静默? 这又是谁的圣旨？

我哀嚎：我已麻木！

为自己的懦弱，也为周围的沉默！”

话音幻化出一个旗袍女人

“这是我一生的灾难。封闭

毁了我做人尊严。我为灰烬默哀!”

声音在潮湿的夜空回响

“清零让人都变成了牲口

我为‘不惜一切代价’默哀”

天空听了低语：“注定受苦——

地狱就是你的静默

再有钱，你们也无法逃脱奴役！”

25.（乡愁）

月亮悬在山间，带着唐诗的纯

我想到上海，被霓虹打压的明月

“月是故乡明” 颠沛的杜甫叹道

乡愁于是变成了最美的黄酒

在沙漠，在布拉格的宫殿，我

遇见过同样的月。它停在我酒里

我不知道杜甫会如何描述疫情

更不知道李白会怎样慨叹封控

我听见方舱里一个AI 般冷静的声音:

“有了手机，还要月亮干吗？”

我听着，把它译成：只要还能

写心，月亮，就亮在最黑的地方

26.（莲花清瘟）

红色包装闪着喜庆之光

新闻说：它能治感染

我拿在手里，像拿着彩票

舌尖发热。咽下去。风

不再敲打窗子。我入梦了吗？

专家说：“吃了就好。”

哦，头痛好像退去了一点

但身体仍在发烧

街上，病在抢购，囤积

药不说话。一个哑剧演员

站在台上，伸出石头

数钱。有人退场。没人鼓掌

27.（诗）

这么多的脏

从我们的脚下冒出。诗

该何为？做莲花清瘟？

我愤怒地站在一家拒绝

我进入的法式餐厅

嘴里不停地嘟哝:“操!”

仿佛只有这样，才写出了

最好的诗——拥抱

灾难，又努力超越它

诗不是莲花清瘟

诗是此刻：撕开口罩

露出蒙娜丽莎的笑。咳出血腥

28.（伦敦墓园）

五月。黄昏

细雨像一层薄纱

我走入荒草丛生的墓园

乌鸦在叫

我听见离世多年的母亲

叫吃饭的喊声

几朵无名的黄花

在抚摸墓碑

前面，高大的树下

离我约50米的地方

一个撑伞的女人

突然转身

她的脸似笑非笑

似哭非哭

她想跟我说话

她忽然又转过身去

风化的石碑

无法看清上面刻着的字

29.（无症状感染者岳某）

他说：我父亲瘫痪在床。母亲

摔断了胳膊。妻子收入微薄……

他说：我大儿子是两年前失联的

他老实，我想他是被人骗了

为了找他，我已转了十多个城市

他说：我去一家医院停尸房打听过

他们说有个尸体是我儿子

我看了那人，脸看不清

我说要验尸。他们不让

我说要上访，他们说是我儿子

他说：我靠打零工维持生活

他说：今天下午发高烧，头疼

想回去。火车还没开，疾控中心

就打来电话说我

不能走。我把行李拿下车，等着……

30. （醒来，看手机新闻：“一对母女的尸体在江上漂浮。跟前几天跳楼的人一样，她们也死于封城的铁丝网……”于是翻出那首仿《相信未来》的旧作。改了一下，甚觉应景，晒在此。）

《相信死亡》

当玫瑰点亮灰色雨巷

当鸟翼撑开湛蓝天堂

我仍追随自己的思想

用扔弃的口罩在泥里写下：相信死亡

当监控把呐喊刺成哑巴

当谎言伪造国家梦想

我仍用逃亡的脚步

在黎明的沙滩上写下：相信死亡

朋友，我之所以相信死亡

是因为二十一世纪的我

仍没超越狭隘：听到

国歌，血液，就沸成鸡汤

无论火箭和高铁怎样歌唱

丑，怎样被霓虹包装

权力和金钱怎样壁和

我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相信死亡

相信死亡吧，面朝星光

封杀掩盖了病毒真相

争抢资源注定招致灾难

玫瑰附身，吻着尸体低语：相信死亡!

31.（月亮）

月亮还是那样的无辜

它照着酒杯

也照着不远处的墓地

它照着屠夫

也照着打呼噜的猪

它笼罩掌声里的宴席

也照着躺在路边的哭泣

它沉默。像病-毒

它见过的太多，太多

他照着都市里的豪宅

也照着山沟沟里的草栅

他照着肥硕的牡丹

也照着精瘦的子弹

照着航母

也照看枝上的黄雀

照着喑哑的尸体

也照着能说会道的核酸

死亡对它来说只是

一碟小菜

但它什么也不说

只在天上默默移动

让万古愁像李白那样举头

这是暗示：诗

像月亮一般活着，冷眼看黑暗

32.（吹—哨）

我叫李亮，是一名眼科医生

我习惯看眼底的光

却不料撞上了人间黑暗

2019年12月

我在群里发出告诫：一种

类似S的病毒

出现了，大家要注意防护

我向沉睡的空气吹了一声哨子

很快，我收到了一份训/诫书

“你在造谣”

一块石头

砰地压在我心上

我只好在保证书上签了名

我想到妻子，她的笑容

她怀着孩子

等待我回家

我想到年迈的父母

他们在老家等着我过年

我想到未出生的孩子

我怕。我想安稳

可病人来了，一个接一个

高烧，咳嗽

眼里含着求救的泪水

病毒在扩散

说，还是不说？

真相很轻

一张纸就能把它压住

真相很重

把我压得无法呼吸

我于是选择了再次吹—哨

一抹烛光

在黒暗中闪烁

很快，我倒下了

发烧，咳嗽

氧气的声音

在病房里单调作响

我知道

蜡烛很快将熄灭

外面有人在说话：“为什么

要压制吹哨人

真相，在这个国度，为什么

总姗姗来迟？”

我笑了。我听见了我声音的

回声：如果社会

只允许一种声音，那么灾难

迟早会降临

33.（安魂曲）

每一副行走的口罩

都是怕撕下的面具

亲人在死

哭，没用

每扇门后

都站着一个意外的告别

病毒吞噬着人

也吞噬着人与人

之间的信任——

“请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每一次呼吸都是赌.博

意志

被看不见的敌人

轻轻一击

便碎成海水

冲过的沙粒城堡

没有慰藉

唯一能做的是：学会

承受，倾听蝙蝠

点亮的黑暗：“向死亡——看齐! ”

34.（死亡，不同地点）

此刻，上海

一名护士推着氧气瓶，手套湿透

病人抓住她的手：“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没有回答

窗外，警笛在响

此刻，广州

医院床位超额两倍

呼吸机在嘟哝：每一次呼吸，都是

生死界线。树

摇晃。风吹动白色围裙

此刻，武汉

火葬场队伍在延伸……

此刻，呼吸机短缺

一名护士在日记里写下：

“每天走进病房，就像在赌命。”

她梦见病床无人

呼吸，手

却在颤抖

电话突然向她伸出蛇一样的手指

此刻，地铁空荡

志愿者推着消毒喷雾

公园长椅上，一条狗

在静静等着主人回来。风吹落一片枯叶

黎明

光再次洒下，世界被

照亮：口罩，氧气瓶

泪水，火葬场，上升的青烟

此刻，医院里：有人

握着药瓶

医护走过，轻声说：“下一位。”

35.（遗忘）

烟花在夜空欢舞——灾难

结束了

餐桌上，野味飘着风景这边多好

黑死病的野蛮

化作轻狂的爵士

拥吻长江里裸身游泳的霓虹

遗忘比瘟疫传染更快

比新冠感染者的呼吸更急

实验室，蝙蝠

病毒的源头究竟在哪儿？

赴宴。一醉方休

管他答案在何处

无人愿意接种真正的疫苗——记忆

新病毒和烟花在绽放

尾声

百年后，我们若能相聚

一定要谈疫情期间没谈清的问题

不借用隐语，指桑骂槐

而是用直接精准的语言

重估那些玩弄我们智商的

词——

中国梦：抢菜，出国

方舱：升级版的集中营

清零：权力的傲慢与腐/败

核酸：权贵和商人的圈钱手段

平庸之恶：家门口

突然被铁丝网封住……

那时，我们已化作了土灰

确切地说，被春风遗忘

只有救护车的警笛

仍在提醒生命的脆弱，存在的虚幻

李笠： 1961年生于上海。1988年移居瑞典。1989年出版瑞典文创作的诗集《水中的目光》，以后又出版《原》（2007年），《目光停留处》（2022）等八部瑞典文诗集，并荣获多种诗歌奖。他翻译介绍主要北欧诗人包括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的诗歌全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全集。此外，他还把一系列中国诗人的作品翻译介绍到瑞典语。在国内出版过《雪的供词》（作家出版社，2016）等诗集。他拍摄的五部诗电影曾在瑞典一台的《Nike》先后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