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清晨,九寨沟还笼罩在轻浅的晨雾里,宛若蒙上了半透明的白纱。昨天在五花海撞见的“九寨蓝”澄澈又灵动的色彩,还在眼前流转。车窗外的湖色渐渐远去,我们迎着微凉的山风,缓缓向神仙池的方向驶去。
出酒店不远,穿过隧道,路边就出现了“九寨千古情”的宣传语。红檐黛瓦的建筑隐在苍翠的林木间,几面印着民俗纹样的旗帜在风里轻扬,隐约能瞥见场边“穿越千年,共赴九寨之约”的宣传牌,虽未驻足,却也沾染了几分人文暖意。随着路面逐渐收窄,柏油路旁的护栏换成了木质围栏,车轮碾过轻微起伏的路面,周遭的针叶林愈发茂密,视线被层层叠叠的绿意包裹,不知不觉间,便彻底驶入了蜿蜒的山路,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去年在新疆自驾时走过的独库公路。
车子沿着近乎180度的弯道缓缓爬升,渐渐驶入了最险处,人称“二十八拐”的盘山路。窗外的针叶林从起初的平视渐变成俯瞰,层层叠叠的枝叶在车旁掠过,偶有溪流漫过路边,溅起的水花沾在车窗上,风一吹,满是山林的潮气,连呼吸都浸着几分清爽。阳光穿叶而过,在蜿蜒的路面洒下碎金似的光斑。
行至海拔3200米的垭口,胸口有轻微的憋闷感,我知道这是有了高原反应,慢慢将车停下,走到观景台处放松一下。此处视野豁然开阔,远处的雪山峰顶还覆着薄雪,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山脚下的沟谷藏在薄雾中,隐约能看见成片的原始森林铺展开来,呼吸间带着些许高原特有的清冽。待风拂过脸颊,才恋恋不舍地重新上车,继续往神仙池去。
抵达神仙池时,天空忽然飘起毛毛雨,雨丝细得几乎无痕,倒最宜慢赏。这处秘境以钙化彩池、原始森林为核心,藏着许多个大小不一的梯田状钙化池群,池水泛着独特的靛蓝与蓝绿,素有“九寨黄龙之缩影”的美誉。这里没有九寨沟的人声喧扰,有着另一重难得的静谧。
走过仙女桥,沿原始森林中的栈道往里探,先遇水帘洞——一道细弱的水帘从钙化崖壁上垂落,像垂挂的银帘蒙住崖下洞口,雨雾里更显轻柔。碎玉般的水珠顺着帘幕滴落,砸在下方的浅池里,漾开一圈圈极淡的涟漪,倒映着崖边斜生的冷杉枝,连影子都带着湿润的软意。伸手轻触水帘,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混着原始森林里松针的淡香,倒让人忘了赶路的急切。
从水帘洞再往前行,走过瑶池,就是青龙海。湖水澄澈,纤毫分明——那些柱状钙化似青龙的脊骨,纵横交错间,竟透着几分灵动,倒映着岸边绿树与雨雾,连时光都似被这汪碧水浸软了,缓缓淌着。这汪碧水与水下奇观的诞生,原是千万年地质演化的馈赠:周边高山的石灰岩经雨水与地下水溶蚀,析出含碳酸氢钙的水体,顺着山体裂隙渗透至此;当水流涌出地表,因海拔升高、气压降低,水中的碳酸氢钙分解为碳酸钙,便以极缓的速度在水底沉积,起初是薄薄的钙华层,后经千万年叠加、堆叠,渐渐形成了如今纵横交错的柱状钙化。水流的长期冲刷与打磨,又让这些钙化柱褪去了棱角,添了几分灵动的曲线,终成水下“青龙脊骨”的模样。
也正因这千万年的耐心沉淀,才有了如今碧水映钙化、光影共雨雾的奇景。直到风掠湖面,漾起浅浅涟漪,才惊觉自己已在池边立了许久,连肩头的雨丝都忘了拭去。
再往前,便是莲台彩池。层层叠叠的钙化池如莲花绽放般铺展在山坡上,小的如掌心,大的似圆桌。池水深浅不一,竟在雨雾中晕出层次分明的色彩:最上层是近乎透明的靛蓝色,往下渐变成浅蓝,再到池边因藻类晕染的翡翠绿,像上帝将调色盘不慎打翻在山间,又用岁月细细磨匀了色泽。雨水落在池面,敲出细碎的光斑;钙化池边缘的乳白岩层泛着温润光泽,宛若被岁月摩挲软了的古玉,连水流漫过岩层的纹路,都似大自然以指尖织就的锦缎,轻轻晃漾。
告别神仙池时,日头已过正午。我驱车赶往红原县城,风里的湿润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草原特有的干爽。这片土地的名字,本就镌刻着深刻的红色印记——1960年,周恩来总理为纪念红军长征走过的这片大草原,亲自命名“红原”,使其成为全国唯一以长征历程命名的县城。 车窗外的山林缓缓向后退去,草甸渐次铺展成无垠的绿毯。当年,除陈毅元帅因革命工作留在江西外,毛泽东同志和朱德、彭德怀等九位元帅,曾亲率红军走过这片草原。
红军将士穿越的日干乔大沼泽,便隐匿在这片草原中。这片曾被称作“陆上死亡之海”的沼泽,吞噬过无数红军战士的生命,却也见证了革命火种在绝境中顽强延续。沼泽深处的亚口夏山红军烈士墓,静静矗立,无声诉说着长征途中“金色的鱼钩”“七根火柴”等感人至深的悲壮故事,让每一位途经者都心怀敬意与缅怀。
车行至若尔盖唐克镇,黄河九曲第一湾的壮阔骤然扑面而来。受北秦岭与龙门山挤压,黄河在此绕出完美的“U”形回旋;白河与黄河交汇处,索格藏寺的金顶在暮色中闪烁——这座始建于顺治年间的寺院,选址暗合“金鱼相吻”的风水格局,与对岸甘肃玛曲的草原遥遥呼应。登上观景台,云阶电梯载着游人升至海拔4000米,暮色里的黄河如缎带蜿蜒,远处经幡与牧歌交织,恍惚间似能听见1936年红二、四方面军过草地时的马蹄声。
经过一下午的时间,我们终于穿越了若儿盖草原,到达了红原县城。
一夜梦醒,天已大亮。本打算去红原县城转转的想法又泡汤了。车子驶离草原腹地,途经一个叫查真梁子的停车点一——这座海拔3300余米的山梁,是黄河与长江流域的天然分水岭,山梁两侧牧草丰茂,却藏着“一脚踏两江”的奇妙地理。梁顶立着分界碑,碑身一面刻“黄河流域”,一面书“长江流域”,脚边的溪流看似同源,却顺着地势分流:一侧汇入黄河支流白河,奔涌向北;一侧注入长江支流岷江,蜿蜒向南。站在梁上极目远眺,两侧草原绿得各有韵味,风里既裹着黄河的雄浑气息,又带着长江的清润水汽,倒让人真切触摸到了川西高原“江河之源”的脉搏。
过了查真梁子,车子继续向前行驶,目的地是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的故乡——马尔康。阿来在《尘埃落定》中刻画的土司形象深入人心,也让我记住了滋养这片土地的梭磨河,也激发了我循着文字触摸藏地深处人文印记的欲望。
卓克基土司官寨,这座被索尔兹伯里誉为“东方建筑明珠”的嘉绒古堡骤然撞入视野:青灰片石垒砌的墙体、五层木构叠架的经堂,连回廊雕花的纹路里都藏着嘉绒藏地的千年密码——恍惚间竟与阿来在《尘埃落定》中描摹的麦其土司庄园重叠。小说里,麦其土司的官寨“像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堡,立在一片向阳的高地上”,而眼前的卓克基官寨,正是阿来创作的重要原型:木质回廊的转角、经堂里酥油灯的余温,仿佛还留着小说中土司与头人议事的声响,连空气中飘着的酥油香,都似从书页间漫溢而来。
1935年7月,毛泽东和周恩来、王稼祥、洛甫(张闻天)、博古(秦邦宪)等中央领导曾在官寨二层居住过一周,毛泽东同志在土司书房“蜀锦斋”居住期间,研读《三国演义》,与索观瀛土司的交往传为佳话;官寨二层的议政厅内,中央政治局召开卓克基会议,通过《告康藏西番民众书》,确立“民族自决”政策——《尘埃落定》中关于土司制度兴衰的描写,恰与这段历史形成奇妙互文,让这座古堡既有革命记忆的厚重,又有文学想象的温润。
红军长征纪念馆的红旗雕塑在阳光下闪耀。馆内陈列的马灯、皮靴与青稞面,无声诉说着1935年红四方面军在此建立格勒得沙共和国的往事;玻璃展柜里的泛黄文稿,与《尘埃落定》中提及的“汉地来的文书”遥遥呼应,仿佛能看见小说里那个“傻子”少爷,正站在历史与文学的交界,凝视着土司制度与新时代的更迭。而在红原瓦切镇,经幡簇拥的红军长征纪念碑上,“北上抗日”的鎏金大字直指苍穹,与日干乔沼泽畔的红军过草地纪念碑遥相呼应,将这段“死亡行军”的史诗,连同《尘埃落定》里藏地的烟火气,一同镌刻在川西高原上。
离开马尔康土司官寨,我们继续往小金县四姑娘山行进。先前漫无边际的草甸,顺着山势起了温柔的弧度,浅绿里混进深褐的灌木,偶尔能见几株沙棘树,枝头挂着橙红的小果,风一吹便晃,像缀在绿枝上的小灯笼。
行至海拔三千多米的垭口,风忽然烈了,裹着高原特有的清寒往衣领里钻。垭口的玛尼堆旁,经幡翻卷着,五彩布条上印着经文,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宛若在低声诵经。停下车拍照时,才瞥见远处天际线处,竟隐约露着雪山的轮廓——该是四姑娘山的方向,银白的雪顶藏在淡云后,像给蓝天镶了道细银边。
临近午后,路边的藏式民居渐渐多了,红墙白顶,屋顶插着彩色经幡,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响。远远望见“四姑娘山镇”的牌子时,天空突然放晴,先前藏在云后的雪山彻底露了出来——四座山峰并肩而立,峰顶白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银光,真像当地人说的那样,是四位披着银纱的姑娘,静静立在天际,温柔又庄重。
车子继续沿着盘山公路往小金县四姑娘山双桥沟驶去。沿途山景又换了模样,草甸隐去了,成片的冷杉林顺着山势蔓延,墨绿的枝叶层层叠叠,偶有几簇经幡挂在山垭口,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前方引路。
当天傍晚抵达双桥沟口的富山酒店时,推开车门,一股凛冽的雪山寒气便裹了上来,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头望,夜空已渐显轮廓,格外澄澈,四姑娘山的主峰幺妹峰顶着皑皑白雪,宛若一柄淬了银的长剑,直直立在深蓝天幕下,连星光都似被那雪顶衬得柔和,细碎地洒在肩头。那一刻,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从双桥沟入口进入四姑娘山景区。坐上景区大巴径直向沟谷最深处驶去,率先抵达海拔最高的红杉林停车点——这里也是眺望玉兔峰的绝佳位置。
下了车,秋末的红杉林已染成深浅金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循着指引望向远方,玉兔峰的轮廓清晰可见:峰顶覆着薄霜,形似卧兔静卧山间,在晨光里透着温顺灵动,与身旁挺拔的红杉林相映,画面格外和谐。
赏罢玉兔峰,在乘车点坐车下行至布达拉峰停车点。刚下车,便看见不远处的白塔静静矗立:洁白的塔身缀着深色纹饰,顶端的经幡在风里轻扬,与身后巍峨的布达拉峰形成奇妙呼应——山峰岩石纹理苍劲,峰顶霜白泛着冷光,白塔的肃穆与山的壮阔交融,让人不自觉放慢脚步。
短暂驻足后,继续沿步道前行,很快便抵达360度观景标志处。这里视野开阔无遮挡,抬头是澄澈蓝天,转身是红杉林海,远眺是连绵雪山,连风里都裹着松针的清香。我赶紧拿出手机,将这全方位的山野盛景定格,让此刻的惬意与壮阔,成为此行难忘的印记。
午后,我收拾好行囊,车子往成都方向返程。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在车身上,暖融融的。后视镜里,四姑娘山的雪顶渐渐淡去:从分明的银白,凝作一道朦胧的白影,最后融进远处的山峦里,只剩一点亮。可离开九寨沟后的这段路,记忆却愈发清晰:神仙池里碧水映树的静、草原上软嫩青草蹭过脚踝的痒、垭口那杯奶茶的暖、山谷溪流的透亮,还有双桥沟里牦牛温驯的眼神……每一处风景都像一枚温热的印记,深深浅浅刻进了这段川西旅程。
五天的川西之行,从九寨沟到神仙池,从若尔盖草原的九曲黄河第一弯到红原的黄河长江分水岭,从马尔康卓克基土司官寨,到小金县四姑娘山。一路行来,有初见美景的雀跃,也有翻山越岭的艰辛,每一段体验都格外真切。
再过五个小时,我便要搭乘高铁返回济南。我知道,以后每当念起这段旅程,川西的风会带着雪山的清冽拂过心头,川西的景会裹着草原的辽阔映入脑海,而那些路上细碎又温暖的瞬间,终将沉淀成心底挥之不去的温柔念想。

作者简介:王辉成,山东泰安东平人,山东省优秀语文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情报员,“齐鲁壹点”个人号、都市头条、微信公众号《玫城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