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闻联播”墙(小小说)
陈业冰
一
靠山镇孙家寨中心街孙家老宅子的北墙根,村民称之为“嚼舌头墙根”,简称“嚼舌墙”。特别是夏天的晚上,在此乘凉的男女老人一大堆,甚至部分年轻人也来凑热闹。他们感觉在此最大的收获就是能听到村里发生的所有新闻:谁家两口子闹离婚了;谁查出得了癌症;谁家的女人是大当家,拿着男人不当人;谁不照顾残疾的老人;谁“财迷症”坑害他人,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墙根人少的时候,他们看看在场的人合适,还会小声研讨:张三生养着两个孩子,还背着丈夫和李四死缠烂磨,李四背着老婆和张三相好,不知丢人现眼是咋回事……
虽是寒冬腊月,北墙根还是聚集着十几个裹着老棉袄晒太阳的老汉。太阳阴沉着脸,发出柿黄色冷森森的光。老汉们把棉袄往腰里掖了又掖紧了又紧,头颈向胸腔里缩了又缩挤了又挤,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老母猪筛糠”一般。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这个被村民雅称“新闻联播”的地方。
他们正竖起耳朵倾听“赛拐李”绘声绘色的演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村两委开会开到后半夜,其实也没啥正经事,不就是班子里有两位漂亮女人嘛,以至于磨叽了大半宿,还不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孙红桧这只大色狼,听说在城里就下过窑子逛过妓院,这次回来当了咱村的书记,漂亮娘儿们还不成了他案板上的白肉?让这样的人来当家,也不知咱村的党员是咋选的?原来的张书记干得好好的,被他们拉山头搞宗派拽下了马。这些上蹿下跳、狼狈为奸的黑东西!”“赛拐李”越说越有气,他用脏兮兮的左手使劲地搓抹从两个嘴角挤出的唾液泡沫,在屁股上“唰唰”蹭两下,一咧嘴狠狠地咬住两排黑根黄梢的牙,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你们听说没有?孙红桧想投资60万在咱村西山上修一条生产路,县里已经把项目批下来了。这一次他借着工程又要发大财了,起码也得捞个10来万,谁还看不透他那些花花肠子?村民们也不能太老实了,轻而易举地遂了他的愿。我听说,修路必经拨浪鼓承包的荒山,拨浪鼓一张口要补偿费100万。拨浪鼓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够孙红桧喝一壶了。”
“赛拐李”一会儿手指天一会儿脚跺地正说得起劲,一个40岁左右的高个子妇女悄悄来到他的身旁,突然出手照着他的嘴巴“啪啪”两个耳光,打的“赛拐李”眼冒金星,惶惶然得了个“措手不及”,两眼模糊间认得是自己的儿媳妇“铁砂掌”。
“老不死的,吃饱了撑的你到处乱‘汪汪’!‘张马虎’一杯子‘马尿’灌得你成了没尾巴的疯狗!你儿子临走嘱咐俺看住你,别让你到处嚼老婆舌头、惹是生非,俺天天忙得调不过腚来,咋能看得住你这个带着两条腿的癞皮狗!全家人的脸面都让你这个‘败坏虫子’祸害干净了,你还让一家人活不活?”“铁砂掌”越说气越大,狠狠心又举起了蒲扇般的右掌……“赛拐李”这次看得真切,一猫腰从儿媳妇的腋下溜了过去,拖着一条被脑血栓拴住的腿,一蹦一跳地快速向西跑去,瘸腿黄鼠狼逃命一般的狼狈相引起大家一阵“哈哈”大笑。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铁砂掌”临走冲着老汉们扔下一句:“别听老不死的瞎叫唤!大冷的天也不怕闪了舌头。”
村文书的父亲70多岁的“铁舌头”有些生气,瞅着“铁砂掌“的背影嘟囔:“这娘们骂谁闪了舌头?”大伙一想他的绰号,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铁舌头”绷紧了脸:“笑什么笑?俺能和没文化的娘们一般见识?俺老二说今晚上继续开两委会,专门研究西山修路的事。修路是天上掉下的好事,大伙千万别听“赛拐李”瞎嚷嚷。用自己的拳头捣自己的眼睛,那是傻子也不愿干的事!”
二
第二天吃过午饭,“铁舌头”提着烟袋来到孙家老宅子北墙根。今天的人气不太旺,也没见“赛拐李”的影子,五六个七八十岁的老汉坐在马札上一字儿排开,紧紧地靠在墙根。天还是不阴不晴,分不清是雾霾还是雾气,苍白的阳光没一点儿热乎劲。
“两头平”掖一掖棉大衣,斜眼看看刚坐在他旁边的“铁舌头”,问道:“昨晚上的会开得咋样?”
“铁舌头”抬起右脚盘在左腿膝盖上,把烟锅灰照着千层底“砰砰”磕两下:“昨晚上两委会又是开到后半夜。西山修路的关关节节都讨论细致了,唯一的难题是拨浪鼓承包村里的荒山,拨浪鼓一口咬死要100万。今天上午村里连续派了3拨能说会道的铁齿铜牙,还是没有攻破这块夹沟里的黑石头。孙红桧最后亲自出马和拨浪鼓会了会。几个回合下来,拨浪鼓硬是不按常规出牌,啃住一条道走到黑。孙红桧好话说尽、道理讲透,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孩子哭了抱给他娘’,孙红桧只好向镇上请示汇报,今天下午镇上来人继续开会研究对策。”
“两头平”向“铁舌头”身边凑了凑:“俺就盼着上西山的路修通了,种地就方便多了。俗话说得好——孙家寨,住山巅,辈辈吃饭靠西山,西山摊上旱灾年,只好下山去要饭。咱村的土地大部分都在西山,现如今交通不便种地不划算。年轻人都不愿意种地了,西山的土地荒废了不少。咱这些老营生倒是还恋恋土坷垃,可人老无材料,不能挑不能担,到头来还是得舍了。”
“铜牙”接过话茬:“当年啥都搞承包,村里唯一的几百亩槐树林,让拨浪鼓300元承包了30年。他是1982年承包的,到2012年就已到了期限,他仗着有人有势、心狠手辣不归还村里。据说2013年他和上一任的张马虎私下又续了30年合同。村里就这么点集体收入让他一把全攥了,可恨那没脊梁杆子的村干部,不是和他同流合污就是敢怒不敢言。拨浪鼓是个雷公轰不烂、电母截不断、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只顾自己发歪财,哪管百姓死与活。可怜现在的有些人不和稀泥就是两头平,谁能站着撒尿说句硬棒话?”
“两头平”指着“铜牙”大声说:“你个好赖不知的‘铜牙’,我与你无冤无仇,挑着舌头尖说风凉话,不怕铜牙把舌头咬半截去?”
众老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三
第三天吃过早饭,“铁舌头”来到北墙根,发现“新闻联播”的成员增加了不少,有好多中年人和年轻人,平时这个地方很少有年轻人凑合。他们议论纷纷,听不清吵吵嚷嚷谈的啥话题。不过“铁舌头”很快明白过来,这些新成员不是党员就是村民代表,因为昨天晚上当文书的儿子说今天召开全体党员和村民代表大会,北墙根是通往村委会大院的必经之地……“铁舌头”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听见村里的高音喇叭唱起了国歌,紧接着是孙红桧的声音:“全体党员、村民代表注意了,现在马上到村委大院集合,会议马上开始。”“新成员”们纷纷离开北墙根向村委大院走去。
“两头平”凑到“铁舌头”跟前递上一支烟:“听说今天开会研究拨浪鼓山场的事,您看有没有好结果?”
“铁舌头”把烟袋插进腰里,“两头平”赶紧打开火机送到他唇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昨天下午,镇上的雷副书记给村里支了一招,他说:‘自己的事自己办,村里的事老百姓说了算,情愿不情愿,问问大伙怎么看。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来二去,一个三角八棱的石头就揉成圆的了。’”
“铜牙”说:“还是镇上的领导有水平,说话一套一套的。”
“两头平”摇了摇头:“好听的话中听不中用,这么大的事,老百姓咋能说了算呢?20多年了,咱没见过老百姓说了算的事,啥事还不是村干部想咋弄就咋弄。唉,这下又没戏了。”……
四
第四天中午,北墙根聚集了几十个晒太阳的人,大部分人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大概是今天的太阳清亮了许多,没有了雾霾,阳光照在老人们身上暖洋洋的。
“铜牙”第一个数落起“两头平”来:“你这个两头削平了的陀螺,再有劲的鞭子也抽不动你!你不是说没戏了吗?你看昨天那会开得多漂亮!孙红桧一席话就像一把火点燃了干透的树林,大伙闷了一肚子的火星子都噼噼啪啪地倒在了干草上。除了个别人以外,大伙都在收回山场的决议上签了字,2013年续的合同宣布无效。拨无偿交出所有山场,归村集体统一管理使用。这次总算给老少爷们出了一口恶气。”
“两头平”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说:“这一回是我走眼了呢,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呢。”
“铜牙”不依不饶:“什么狗屁走眼了?你是怕树叶子掉下来砸扁了头!处事总想两头平,总怕得罪人。中国人都像你这样,八国联军早又进中国了。”
“两头平”不服:“你又拿大帽子扣人。想当年你把我当右派整,我一个平头百姓哪够那资格?你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现在中日在钓鱼岛问题上闹得有点黏糊,你有能耐,咋不去把钓鱼岛的事摆平了?”
“去就去!明天咱俩一起去。谁不去谁瞎包。”
“得了吧。你走一步喘三口,还没到钓鱼岛,你这把老骨头就扔半道上了。”
92岁的“老八路”向二人摆了摆手说:“本来牙齿就不多了,还在这里缝对缝地干磨,净扯些没正经的话,你们听我说两句。昨天的会那叫一个场面!几十年不见了。孙红桧公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表明了立场。村支书挺直了腰杆,咱还怕个球!老汉我第一个发言。我说,这些年来,大伙前怕狼后怕虎,唯唯诺诺、好好是是,消磨了正气,惯瞎了邪气,致使有些人拿集体的财富填自己的私欲,哪管他人的利益!现如今,只要村两委为村民的利益坚持好的,改正错的,敢于和歪风邪气作斗争,老汉我第一个支持。”
“铜牙”说:“听说昨天晚上,‘拨浪鼓’的大哥从省城赶了回来,一进门就给了‘拨浪鼓’两个耳光。嫌他得罪了乡亲,丢尽了家族的脸面。逼着他向村里赔礼道歉,嘱咐他好好配合村里的工作。”
“两头平”小声说道“他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拨浪鼓’多年的狂妄与他这位省里的干部脱不开干系。他这次的态度说明他是个聪明人,‘拨浪鼓’真出了事,他能有好结果?”
“老八路”接着说:“昨天下午,村里继续召开了党员和村民代表会议,商讨制定了一系列村规民约。孙红桧提出了咱村的发展规划。让年轻人建立网站,创建什么微信平台,把村里的所作所为都发到网上,让大伙评说和监督。倡议咱村在外的国家干部、商人、企业家为村里献计献策,共同参与家乡的建设。规定每月召开一次党员组织生活会,村里的大事都由党员和村民代表大会决定。老汉我今年92岁了,一下子又找到了组织的感觉,好像年轻了十几岁。我看咱村的发展又有盼头了。”……
“铁舌头”清了清嗓子,开始总结性的发言:“其一,水分再大的地瓜也经不住阳光的暴晒,任何不正当的人和事,只要摆在了太阳底下,七沟八棱也就暴露无遗。其二,八条腿的螃蟹斗不过成群结队的河虾,舌头再硬也顶不出腮帮子去,势力再霸道也扛不过一个理字。只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家感受,也就成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了。其三,众人划桨船行快,兄弟齐心力断金,只要大家为了全村人的利益抱成团,求大同、存小异,什么样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陈业冰,男,1963年出生,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茶业口镇船厂村人。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原济南市签约作家,《雪野》杂志主编。在省级及以上报刊、网站发表报告文学30余篇100余万字,短篇小说15篇,诗歌50余首。报告文学《赤诚大义房公训》的发表,房公训老人被评为2016年全国道德模范,受到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