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强思念家乡组诗八首
打捞故乡
故乡的水，越来越瘦
故乡的人，越长越稀
甚至，连过去在巷道里，专门制造热闹的
鸡飞狗跳
也不见了。只有荒草
疯了似的狂长着，涌动着
狼一样，扑进院落
好多年了，都没在村里留过夜
它的静默，总让我惶恐
今夜，在老家，我和空茫
各自伸出头上的犄角
静静地相抵着
像在问候
八十六岁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端来
一盘燃着的蚊香。温馨
立时冲进我的房间，秒杀了寂寞
余下的整个夜晚，我一直在想
父亲百年后的岁月里
该怎样，我才能在这冰凉的尘世
打捞起
一块
暖暖的故乡？
几乎身无分文
在尘世，过分追求金钱和权势的人
是肤浅的
他们不明白：对于热爱的生命
我们需要的，可能很少
少到只需几箱书，些许衣服和几口
能够裹腹的食物
当然最重要的，是必须拥有一支笔
斧头似的锋利
在通往人生的崎岖旅途中，为我们
开山辟路
当我们千辛万苦地登临极少有人来过的
那个峰巅
哇，这满世界就只剩下了光，黄金似的灿烂
我们虽衣衫褴褛身无分文
但依然豪情万丈，因为我们是
有资格，睥睨天下的
那个王
重新剃度
听村里老人们讲：天上的一切
都是可以跌落尘埃的
风霜雨雪是这样
电闪雷鸣是这样
黄金的云彩是这样
就连各种耀眼的星辰，也是这样
小时候，我就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
能一觉醒来
就怀抱着一颗晶莹的星辰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根
天使遗落在人间的羽毛
始终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在
茫茫的人海中
既轻飘失重，又两手空空
还与这腥浊的尘世格格不入
无奈何，我只好再次低下头颅
重新剃度
有点想哭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胆怯，忧虑
仿佛怕惊着了什么
我知道，点的外卖到了
打开门，一眼看到的
不是她递过来的有些粗糙的手
也不是她年轻却含着风霜的脸
而是她身后背囊里的孩子
——那双明亮而无邪的眼睛，正好奇地
探询着这个世界
哦，这位母亲身后背负的
不仅仅是苦难，窘迫和汗水
也是这世界满满的幸福，爱和希望
这母女离开很久了，我还僵持在那儿
她们的背影，像尘世突然涌起的
一股悲怆的浪涛，片刻间
就击垮了我
我热泪盈眶，有点想哭
顿了顿
还是硬生生把泪水
咽回到肚子里
牛皮鼓
本来，牛是青草们高高供起的圣经
可在尘世
它一出生，就被打入最底层
活着：被鞭打，皮开肉绽
拉车，犁地，干活
流血，流汗，流泪
死后：被剥皮，被食肉，还被
蒙在鼓面上
被槌击，铿锵作响——
这不是欢乐，不是歌吟，也不是
激情澎湃
而是哀伤，是悲泣，是不堪忍受的
疼和痛
哦原来，这人间隆隆轰鸣的
欢乐和盛世
都是从牛的骨髓里
敲打出来的
涧滩上，一群蚂蚁紧张而有秩序地
朝前涌去
他们昂首挺胸一往无前的样子
仿佛肩负着家国兴亡的大任
一条小溪突然冲了过来
宛如长江黄河，斩断了蚂蚁们
前行的路
他们慌乱，惊恐，茫然失措
他们东逃西窜，甚至绝望
他们的窘境让我心疼
和蚂蚁一样，茫茫人海中
面对突然间从天而降的灾难
我也胆怯，慌恐，寝食难安
除了碌碌无为，除了逆来顺受
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
但我和蚂蚁们又有所不同
我的身体里还有一团火，发出一片光
照亮了前行的路
任它滔天巨浪也无法将其扑灭
所以呀，在这个瓦釜雷鸣的尘世
我一直不敢看轻自己
安祥
九十一岁的席张姑母驾返瑶池了
孝子们用一身的白雪，在灵前
跪出了各自心底的哀痛
扶着棺木，我仔细瞧了瞧
姑母只用一脸的平静和安祥
就掩盖了生命的苦难
完全看不出她近些年与疾病的
抗争和煎熬
也看不出年轻时，自行车链子断了
她冒着雨，推了几十里泥泞地
才将一袋救命的南瓜
带回家里的艰辛
……
下意识地，我也整了整自己的乱发和倦容
再次迈出大门的时候，任谁
也看不出我脸上的风霜
任谁，也看不出我胸腔内
翻江倒海似的波澜
轮回
叮叮咣咣，一阵锣鼓喧天后
午台上的人物依次亮相
红脸、黑脸、黄脸、白脸……
立马，我们就分出了好人坏人
立马，我们就辨出忠奸邪恶
回过头，这现实中的人脸
却全都千篇一律
无颜无色
你不知道它里面包藏着什么
你无法看透它的善恶
几十年后，终于发现
时光才是那位最出色的着装师
只用文火，就把黑红黄白等等不同的颜色
又从每个人脸上，熬了出来
和历史上那些角色一样
在现实的舞台上，每个人
也被时光催促着
一一亮相
可有可无
石头底下，小草也长得白白胖胖
可一旦它踮脚、张臂
伸出探世的触角
外面的风霜雨雪和暴烈阳光
立马就把它的身体弄得发青、毛糙、坚韧
时不时，它的脑袋还要被牛羊啃一下
被镰刀砍一下
只要不斩草除根，它就咬咬牙
没事人一样，又急匆匆长了起来
突然觉得，这哪里是草——
分明是我们这些尘世的草民
即使遭遇再大的挫折和伤害
可尘世依然听不见它的呻吟和呼号
这一生，我们和小草一样
总是在无足轻重和可有可无之间
难堪地徘徊
青铜的锁
是从什么年月走过来的呢
这把青铜的锁
无言中，储满了世间的沧桑
浑身已然锈迹斑驳
我不知道，那扇紧锁的大门里
曾经有过怎样的
青春和萌动
也不晓得，生活的霜剑
刺伤了，一颗怎样柔情似水的心
使得大门轻轻地关闭
岁月长河中
慢慢石化成，一把紧锁着的
锈迹斑驳的铜锁
让情感在悲痛中，燃烧成思念的灰烬
然而我深知
愈是紧锁着的心扉
愈是深藏着
殷切而苦涩的期盼
野草
田里的野草长呀长呀长呀的
祖宗们就锄过它
爷爷锄过它，父亲也锄过它
可它们就是根不死
甚至，还能在祖宗们死后
疯狂地占领他们的坟头
今年，八十六岁高龄的老父亲
因病痛无法下地
那些野草，像尘世的那伙邪恶一样
逋着了机会，就铺天盖地
哗啦啦地狂长
是谁赋予了它们存在的权力？
站在田头，我就想：
是继续挥锄将它们暂时除去呢
还是一边忙着别的事，一边
宽容的，看着它们
疯狂，衰败，自生自灭
【作者简介】：
卫国强，山西省永济市王官谷人。出版有散文集《来自大自然的伟大绝响》，诗集《吞月》，《青春的河流》。诗歌发表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芒种》，《山西文学》等多个报刊杂志，并入选多个年度选本。获俄罗斯普希金诗歌奖，第二届中国十佳当代诗人奖，第五届大河双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诗刊》征文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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