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人”的原点:教育不是铸造,而是唤醒
教育最古老也最恒久的命题,始终是“人”本身。可走进如今的校园,“非人”的景象却扑面而来:统一的课表、教材、进度与评价,甚至跑操的步点都要精准同步。我们将鲜活的儿童送入教育流水线,期待他们像标准件般被加工成“合格品”。于是,教育偏离了“人的教育”本质,沦为“分数的教育”“排名的教育”“KPI的教育”——分数高则一俊遮百丑,分数低则一丑遮百俊。
我们忘了,每个儿童都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这一个”:他们带着专属的DNA、童年的气息与心中的星辰大海,战战兢兢地站在教师面前,却被告知“你的形状不符合国家模具,请返厂重造”。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首先要回归“人”的原点,承认并敬畏“生命不可重复”的真理。教育者的第一使命从不是“铸造”,而是“唤醒”——唤醒那颗沉睡的种子,让它长成自己本真的模样,而非我们预设的盆景。
【二】让不同的人成为不同的人:差异不是差距,而是资源
“差异化”在当下教育场域中早已被滥用:分层作业、分层考试、A/B/C班划分,表面是尊重差异,实质是制造等级。我们悄悄将“差异”偷换成“差距”,把“不同”异化为“优劣”。
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必须为“差异”正名:有人是挺拔的橡树,有人是轻盈的蒲公英;有人是奔涌的江河,有人是静深的湖泊;有人用数字思考,有人用色彩表达,有人开口成诗,有人动手成技。这些“不同”从不是差距,而是教育的资源;不是教学的负担,而是校园的生态。
教师的真功夫,恰恰在于将“不同”转化为“互补”:让橡树为蒲公英遮阴,让蒲公英为橡树播撒种子;让江河为湖泊带来流动,让湖泊为江河沉淀杂质。一所学校若只有一种颜色、一个声调、一条轨道,即便升学率再高,也是教育的荒漠。真正的教育沃土,是让“不同的人成为不同的人”后,仍能彼此照见、相互成就。
【三】让不同的人成为更好的人:把“更好”定义权还给个体
“更好”该由谁来定义?在功利主义眼中,更好=更高的分数;在精英主义眼中,更好=名校的录取通知;在家长群里,更好=“别人家的孩子”。于是,孩子们被驱赶进同一条“更好”的赛道,却在奔跑中弄丢了“自己”。
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坚持将“更好”的定义权还给每个个体:对读写障碍的孩子而言,能完整读出一句话就是更好;对父母离异的孩子而言,在日记里写下“今天我没有发脾气”就是更好;对天天迟到的孩子而言,提前五分钟走进教室就是更好。
“更好”从不是山顶遥不可及的旗帜,而是脚下切实可行的下一步;不是社会统计学意义上的“上位”,而是个人生命史上的“上升”。教师的任务,是帮每个孩子找到属于自己的“更好坐标”,陪他走一段路,再悄悄放手。真正的教育,从不是把50个孩子变成同一个“更好”,而是让50个孩子长出50种“更好”,且每一种“更好”都能被看见、被承认、被祝福。
【四】让不同的人成为快乐幸福的人:把“幸福”请回课堂
若问中小学生“你幸福吗”,大概率会得到一脸茫然或苦涩的笑。他们的一天被切割成45分钟的“标准片段”:课间十分钟被拖堂挤占,午休要保持“静音”,放学后有“延时服务”,周末要“查漏补缺”,假期要“弯道超车”。幸福,成了教育词典里最奢侈的词汇。
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必须将“幸福”请回课堂,并让它成为教育的最高准绳。幸福不是点缀的糖衣,不是“先苦后甜”的安慰剂,而是学习本身应有的质地:是好奇被满足的喜悦,是难题被破解的畅快,是伙伴间惺惺相惜的温暖,是作品被展示的自豪,甚至只是看到窗台上绿豆芽冒出第一片嫩叶的心动。
教师要做“幸福的设计师”:设计一份“跳一跳够得着”的挑战,设计一次“被需要”的班级任务,设计一场“允许失败”的实验,设计一段“可以发呆”的留白。当幸福在场,知识便不再是冰冷的矿石,而是能发芽的种子;教室也不再是刻板的车间,而是生机盎然的花园。
【五】让不同的人共建大同世界:从“我”到“我们”的螺旋
“大同”从不是同质化的“千人一面”,而是异质共生的“千人千面,面面有光”。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最终要将“我”融入“我们”,但前提是这个“我”足够丰盈——一个被压抑、被扭曲、被掏空的“我”,无法与世界建立健康联结,只会带来更多撕裂与对抗。
因此,“共建大同”不是教育的起点,而是终点;不是外部灌输的宏大叙事,而是无数“自我完成”后自然涌现的结果。具体而言,课堂里要练习“和而不同”:读《红楼梦》,有人读出世道,有人读出人性,有人读出诗性,大家在对话中彼此照见,而非相互否定;校园里要孵化“公共事务”:食堂饭菜太咸、操场积水、流浪狗出没,都由学生自组织调研、协商、解决,在真实冲突中体会“共和”的苦与甜;社区里要创造“异龄协作”:小学生给老人讲绘本,中学生为残障儿童做3D打印义肢,大学生给流动儿童开“夜校”,让“我”在“我们”中获得二次成长。当无数个“不同的我”走向“更大的我们”,大同世界便不再是乌托邦,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六】教师的“身份革命”:从“工程师”到“农人”
要实现上述愿景,教师首先要完成自我“革命”。工业革命以来,教师常被隐喻为“工程师”:学生是“毛坯”,课程是“图纸”,教学是“加工”,评价是“质检”。这个隐喻在今天已显狰狞。
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将教师重新定义为“农人”。农人从不会抱怨庄稼“不听话”,他深知每一粒麦子都有自己的脾气:干旱时要灌溉,徒长时要控水,他施肥、除草、间苗、等待,所有动作的背后,是“相信种子”的哲学。
“农人教师”的核心能力,不再是“讲得精彩”,而是“观察得精准”:观察哪棵幼苗缺“钾”,哪片叶子遭“虫”,哪个孩子因父母吵架而眼神飘忽;核心工具不再是“标准答案”,而是“成长档案”:一段录音、一幅涂鸦、一张实验记录、一封写给未来的信,拼出“这一个”生命成长的隐秘曲线;核心评价不再是“分数排名”,而是“生命叙事”:“从9月1日到1月15日,小安共读完27本桥梁书,其中《青蛙和蟾蜍》读了三遍,因为他说‘我想有个像蟾蜍一样的朋友’”。当教师成为农人,教育便不再是工业,而是农业;校园便不再是工厂,而是生态。
【七】父母的“位置重置”:从“督战队”到“合伙人”
“双减”之后,许多家长陷入更深的焦虑:“学校不补,我来补;老师不卷,我来卷。”他们化身“督战队”,用放大镜找孩子的“漏洞”,用秒表算孩子的“效率”,用“别人家的孩子”当标尺,把家庭变成了第二战场。
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要求父母完成“位置重置”——从“督战队”变为“合伙人”。“合伙人”的第一要义是“知情权”:知道孩子在学什么、怎么学、为何学,而非只问“考了几分”;第二要义是“支持权”:支持孩子“不务正业”地发呆、拆家电、追蚂蚁,因为那是他认知世界的独特通道;第三要义是“边界权”:守住“家庭是生活现场”的底线,不让餐桌变成第二教室,不让亲子对话只剩“作业写完了吗”。
父母还要敢于向孩子暴露“无能为力”:“妈妈也不会,咱们一起查资料吧?”“爸爸今天被领导批评了,你能陪我散散步吗?”当成人卸下“全能”的面具,孩子才能学会“真实”与“共情”。教育从不是家庭或学校的“单兵作战”,而是“合伙人”之间的接力与合唱。
【八】课程的“再设计”:把“统一”打开一道缝隙
有人质疑:“高考指挥棒不变,谈‘从个体出发’是不是太奢侈?”我的答案是:即便在最坚硬的“统一”里,也有缝隙能长出青草。课程的“再设计”,首先始于教师的“再理解”:国家课程是“地板”,不是“天花板”;是“普通话”,不是“母语”。教师可以在“地板”上搭建“阁楼”,在“普通话”外守护“方言”。
具体有三个策略:一是“单元微缩”:把统编教材的宏大主题,缩小到“我”的尺度——学《乡土中国》,先让学生写“我的村子消亡史”,再与费孝通的观点对话;二是“选修胶囊”:每周抽出一节正课,开设“胶囊式”微选修,比如《如何给猫写一封情书》《用Python画一棵分形树》《宋朝人怎样点外卖》,要求每人每学期完成两门,只为让“冷门兴趣”合法化;三是“成果逆向”:先确定“我要让每个学生留下什么”,再反推教学——比如初中三年,每人必须公开演讲一次、出版一张个人专辑(诗、摄影、实验报告皆可)、完成一项社会提案,让“统一考试”与“个性成果”并存。缝隙虽小,却足以让“不同的人”透口气,让“统一”不再是铁板一块。
【九】评价的“逆向革命”:从“证明”到“改进”
评价是教育的指挥棒,但我们可以把“棒”变成“灯”。传统评价的功能是“证明”:证明谁行、谁不行,然后给人贴标签、分流、淘汰。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将评价功能锁定为“改进”——改进教师的教、学生的学、家长的陪伴。
具体做法有三:一是“多元护照”:除学业成绩外,增设“好奇心指数”“坚持度雷达”“共情力画像”,用雷达图告诉学生“你在这里,你可以往那里长”;二是“声音档案”:每学期末,教师、同伴、家长、社区各录一段60秒音频,描述“我眼中的他”,汇成一条“声音河流”,让孩子听见“被看见”的多种可能;三是“错误嘉年华”:期末举办“最让我骄傲的一次犯错”分享会,把失败当成公共财富,让“纠错”成为共同成长的仪式。当评价不再用于“证明优劣”,而是用于“导航下一步”,学习的恐惧会减少,真正的学习才会发生。
【十】技术作为“放大器”:让“个体”被看见,而非被监控
AI、大数据、学习分析……技术洪流滚滚而来,有人欢呼“精准教学”,有人警惕“全景监狱”。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将技术定位为“放大器”:放大教师的观察力,放大学生的创造力,而非放大控制欲。
技术使用需遵循四个原则:其一“数据最小化”:只采集“改进学习”必需的数据,拒绝“全天候裸奔”;其二“学生主权”:学习数据向学生本人开放,他有权“一键删除”或“选择性分享”;其三“算法透明”:教师、学生、家长共同制定“数据使用公约”,让“黑箱”变透明;其四“创意优先”:鼓励用AI生成“个人知识图谱”,用3D打印把“想象”变成“手办”,用VR把“诗”变成“可走进的风景”。当技术被“个体”驯服,它便不再是“老大哥”,而是“阿拉丁神灯”。
【十一】一个案例:让“问题孩子”长出“自己的翅膀”
小北,七年级学生,身上贴着“多动症、阅读障碍、攻击性强”的标签。按传统路径,班主任会劝他转去特校,家长已准备让他休学。但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为他开辟了另一条路:
第一步“观察”:“农人教师”用两周时间记录,发现小北只有做“手工”时能坐满20分钟;第二步“设计”:教师把语文“整本书阅读”改成“立体书制作”,让他将《西游记》做成可抽拉的“盘丝洞”,每完成一章,就到班级“故事市集”摆摊,同学用“虚拟币”购买;第三步“联结”:美术老师教他激光雕刻,信息技术老师教他Arduino,家长帮他联系社区“创客空间”,他把“盘丝洞”升级成声光电版本;第四步“公共价值”:他的作品被市图书馆收藏,还为低年级开设“如何做立体书”工作坊,第一次收到“学生评价”——“北老师,谢谢你让我知道书可以跳起来”。
期末,小北的语文成绩从29分提到63分,但他最在意的是“我赚到人生第一笔稿费,给妈妈买了副手套”。这个小故事让我们看见:当教育从“矫正”转向“赋能”,“问题”便不再是“问题”,而是成长的“入口”。
【十二】结语:把“乌托邦”变成“下一步”
有人笑我:“程老师,你写的是乌托邦。”我回答:“乌托邦的意义,从不是供我们‘到达’,而是供我们‘出发’。”从个体出发的新教育,不是明天就推翻高考、废除统一教材,而是今天就在课堂里留“五分钟留白”,在作业里加“一道可选题”,在家长会上多提“孩子今天笑了三次”。
教育变革从不是“大爆炸”,而是“微迭代”;不是“英雄史诗”,而是“日常叙事”。愿我们都能成为“日常里的游击队”,在统一考试的钢板下,悄悄种下一粒“不同”的种子,然后静静等待——等它顶开钢板,长成自己的模样:大树、小草、野花、苔藓,皆是生命,皆被祝福。当无数“不同”在风里摇曳,那便是看得见的大同。
作者:程建军(山西省岚县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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