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荒煤老师
烛光里的两座高峰
——写在第四十一个教师节致陈荒煤、曹谷溪先生
文/王侠
每年九月,总有一阵看不见的风,把日历吹回到一九八四年的那个清晨,四十多年前。我夹着一叠粗劣的手稿,站在北京东城一条幽深的胡同口,阳光像刚被编辑删去的废话,稀薄而迟疑。门开了,一位鬓发如银的老人探出身来,声音带着旧书页摩擦的脆响:“是小路吧?进来,外面风大。”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将被重新命名——从“文学青年”变成“学生”。那位老人是陈荒煤。曾在陕北延安一个尘土飞扬的打麦场上,另一位老师用同样的姿势拍去我们北京知青肩头的黄土,说:“写字就像打场,得先让麦子落草,再让风把草吹走。”他是曹谷溪。
荒煤先生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涤卡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严丝合缝,像一篇经他手删改后无懈可击的散文。他走路极轻,仿佛怕惊动地板下潜伏的比喻;说话也轻,却能在最柔软的尾音里给你下一个结论。
1986年夏,青岛,海军基地司令部,我交给他一万二千字的剧本,他让我先读一遍。我红着脸朗诵,他在藤椅里闭目摇扇。读罢,他问:“你听见自己咳嗽了吗?”我愣住。他说:“文字里多余的形容词,就是作者的咳嗽,传染给读者。”三天后,稿纸被退回,只剩七千字。我数了数,他用铅笔轻轻划去的部分,正好是我当时最得意的“华美段落”。翌日清晨,我把那七千字重读一遍,忽然听见故事自己开口说话——原来咳嗽停止后,人物的心跳才能被听见。然后他用四十多分钟,讲解了《有感而发》,我一下子悟到了:写作真谛!他在我递过去的照片背后,写下我人生历史上的一行字,一九八六,七,三,陈荒煤。这,永远的耀眼的留存下来。
一九八七年,我的中篇《指尖》被某刊物退稿,理由是“灰暗”。我气急败坏,想撕掉。荒煤先生却把它留下,用玻璃板压在他书桌正当中。两年后,我出版第一本集子,他才把那张泛黄的稿纸还给我,边角写着一行小字:“灰暗不是罪,假装光明才是。”我抚摸那些褪色的笔画,像摸到一条被岁月晒暖的警戒线。
荒煤先生晚年,他让我读《史记·屈原列传》给他听。读到“众人皆醉我独醒”时,他忽然伸手在空中一抓,像要握住什么,最终只握住我的手腕:“别学屈原投江,要学司马迁忍辱。写字的人,得先活下来。”出病房,我靠在墙上哭得像被抽掉脊梁。后来我遇到多少次想辍笔的时刻,那只瘦骨嶙峋的手都会在我腕上重新收紧。
还有谷溪先生,经常站在陕北的峁梁上,像一棵歪脖子老槐,风越大,他笑得越开。他嗓门亮,一开口就把天边的云朵震碎,浓重的陕北乡音里滚烫的文化艺术与底蕴扑面而来。
他经常的走村串户,搜集民歌,搜集素材。黄昏,在一位瞎眼老艺人面前蹲着。老人拨响三弦,唱“走西口”。曲终,谷溪先生突然单膝跪地,双手捧给老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回途上,他说:“我跪着,是聆听。黄土高坡可它比脑袋要高!”
他站在山峁上,面对沟沟壑壑,把刚写下的诗大声读出来,让山河先听一听,然后再修改,再拿出。
谷溪先生七十岁时仍步行三十里山路,有时只为看一株开花的山丹丹。我幻想着陪他走,脚底起泡,喘成破风箱。他回头,把一根枣木棍子递给我:“写字的人,得先让脚比笔头硬。”后来我的散文里出现大量“走”字——走黄河、走沙漠、走风雪,每一步都在完成未竟的旅程。
我和曹老师还未曾见过面,但他却在我体内留下互为镜像的刻度,经常给我发短信过来。
荒煤先生教我“减法”,谷溪先生教我“加法”;
一个让我学会在书房里守住孤灯,一个让我学会在旷野里迎向狂风;
一个把“人”字写得端正,一个把“人”字喊得嘹亮。
像两根暗藏在乐谱里的旋律,看似平行,却在某一天同时抵达我的胸腔,轰然合奏成一句无声的教诲:
“写字先立人,立人先立心,立心先立天地。”
谷溪先生十年前,给我寄过来他写的一箱子书,每本书上都是有他的签名!我珍贵的保存着,也经常阅读着,从中找到生动与生活的深彻的描绘,从中汲取智慧与力量!
荒煤先生走后,在他常坐的藤椅下发现一张未寄出的信笺,只有七个字:“勿忘灯下初心动。”他把我的手按在桌上,用炭条在废报纸上写:“我还能听见地脉在响。”我把这两张纸夹在同一本笔记本里,像夹住两根仍在燃烧的烛芯。它们不耀目,却在我每一次提笔的深夜,悄悄把光晕推向远处,让我不至于被黑暗合围。
如今我也站在了讲台上,面对一群把“忧伤”写成“45度角仰望天空”的孩子。我学荒煤先生、谷溪先生,先让他们读,再让他们听自己咳嗽。当一位女生哭啼啼地问我为何删去她描写“睫毛上沾着清晨第一颗露珠”的句子时,我把她带到窗边,让阳光直射她的睫毛——没有露珠,只有汗珠。她破涕为笑,第二天交来新稿,题目改为《我听见睫毛在流汗》。
我带他们去黄河滩,让他们把刚写的诗对着水流喊出来。一个口吃男孩憋得满脸通红,我学谷溪先生,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不是真踹,是轻轻一脚爱心。他一个趔趄,声音像决堤的黄河,把憋了十五年的自卑冲得七零八落。回校后,他第一次主动报名朗诵比赛,得奖那天,他把奖状折成纸飞机,从教学楼四楼放飞,飞机头上写着:“送给让我喊出来的老师。”
今夜,我在书房点亮两盏灯:一盏台灯,一盏煤油灯。台灯给稿纸,煤油灯给记忆。灯芯“噼啪”一声,像谁在遥远处掰断一根干枯的笔。我抬头,仿佛看见两条背影:一条在北京胡同的晨雾里,一条在陕北山峁的夕阳中。他们并不回头,却同时抬起手,像当年一样,轻轻挥别。
我把这两千字的散文折成一只纸鹤,打开窗。九月的风正从北方陆续而来,带着粉笔末、谷穗和黄河潮腥的味道。纸鹤颤了颤,顺着风势,向夜空里两座巍峨的高峰飞去。
恩师永远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