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摆渡人
——追忆卢策老师
文瑞/文
八十二年光阴流转,岁月无声地将一代代人的足迹轻轻掩去,却掩不住那些在岁月长河中以生命温暖生命、以文字摆渡灵魂的人所留下的光芒。
一九四四年,陕北安塞的山林中,一位年仅二十九岁的八路军战士张思德因炭窑崩塌不幸牺牲。他以最朴素的方式践行了“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如一盏微灯,照亮山河一隅。
而在此前一年的一九四三年,南方江西,南康卢屋村,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卢策。一个生命在北方陨落,另一个生命在南方诞生,他们虽未曾交汇于同一时空,却似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完成了精神的接力和传承。前者身体力行,追求真理、守望理想;后者以文字为舟,在岁月的长河中做文学人的摆渡者。
张思德生前默默无闻,烧炭、生产,为革命事业尽一份力。伟人在追悼会上说:“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番话不仅是对一位普通战士的告别,更是对奉献精神的礼赞——为人民服务,不计得失,不图回报。张思德的生命虽短暂,却如烛火般照亮了后来者的道路。
而卢策,这位同年降生的“文学摆渡人”,用他八十二载的生命,承接了同样炽热的光。
二零二五年元月二日,著名作家、《赣南日报》“赣江源”副刊老编辑卢策先生与世长辞。我是从报社退休群中惊悉卢策老师去世的消息的,前一天他还与人在互通微信,一生热爱蓝球、一向身体硕健的他怎么说走就走了!
安静下来,我想该用一句什么话凝练卢策先生的一生。2015年韩振飞先生去世,我撰文赞他是“赣州古城的守护者”,今年罗旋先生仙逝,我撰文赞他是“不老松,擎灯者”。卢策先生呢?一生为他人做嫁衣,当是赣江源上的——文学摆渡人!
他不仅是我的文学前辈、岗位前任,更是许多文学爱好者的引路人,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摆渡人”。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主持“赣江源”副刊以来,他以刊为渡,以笔为舟,在这片文学的水域上撑篙摇橹三十年。一大批文学青年从他版面上起步,很多人的第一篇作品,都经由他的亲手修改、推荐而得以发表。他不只是改几个标点、调几句词章,而是常常重构段落、点拨文意,甚至亲自续写收束,点铁成金。
一九九四年冬,有感于赣州宋城文化节的盛况,我写了关于赣州城的第一篇散文《古城墙恋情》,忐忑投出后,不久便接到卢老师邀我面谈的电话。红旗大道旁的报社编辑部,拥挤却不失文气。卢策老师语气温和却直指要义:“情感很真,但结尾弱了,要再往上推一推。”几日后,我拿到发表后的报纸,文末赫然多出一段:“这城墙,斑驳的是岁月,挺立的是风骨。它如一位无言的老师,教我如何在这世上既有温度又有脊梁地活着。”寥寥几句,文字激越豪迈,境界全出。后来得知,是他亲手补写。他以编辑之舟,渡我过河,也渡了许多如我这般在文学岸边徘徊的懵懂者。
卢策老师不仅是杰出的编辑,更是一位勤奋多产、扎根乡土的作家。他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出版有《大山里的女人们》《客家女》《赣南风情录》《宋城铁事》《客家往事》等多部作品,逾四百万字。
他的散文,风格清新质朴,如山涧清溪,澄澈见底而源流不绝。他的小说,叙事深情饱满,善以细节构建时代场景、以平凡人物折射大千世界。在《大山里的女人们》中,他刻画了十八位不同年龄、遭遇的乡村女性,她们面对命运时的坚韧、善良和顽强,细腻动人,又充满土地的力量。他的评论,立论公允、见解独到,尤其关注地方文学发展。他常为年轻作者撰写评介,推介他们的作品,曾说:“批评如栽树,要扶正,也要除杈,但最终是要它成材。”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大山里的女人们》和《客家女》两部代表作。《大山里的女人们》以三十余篇独立又关联的故事,构筑起赣南山区女性的群体雕像。他从采茶女、绣娘、女教师、赤脚医生等人物切入,记录她们在时代变迁中的挣扎与坚守、泪水和微笑。这些女性形象,既具文学审美价值,也是人类学、社会学意义上的地域文化记忆。
《客家女》则深入客家文化肌理,以百年客家家族的母女五代为轴线,展现客家女性在婚嫁、劳作、教育、革命等历史场景中的命运抉择与文化传承。书中大量运用客家方言、民歌、民俗,使之不仅是一部小说,更是一部客家族群生活的史诗性再现。
这些作品,是卢策老师对赣南文化深入挖掘和深情再现的重要见证,他也因此被誉为“赣南文化的文学书记员”。
先生的风范,如山高水长,静默却深远。卢策老师一生俭朴,家居宫保府报社老宿舍,家具老旧,唯书报满架满桌。对作者却极慷慨,常掏钱请年轻作者吃饭,赠阅书刊给他们。他一生没获过文学大奖,也不追求声名,他认为自己的奖,就是看到作者们把作品写出来了,发表出来了,成长起来了。
我之所以以“赣江源上摆渡人,载过多少文学客”悼之。这既是对他及我们文学副刊数代编辑工作的真实写照,也是对卢策老师文学传承使命的深刻概括。他以报为渡,以心为篙,在岁月的江河中,把一批批文学追寻者引向理想彼岸。
在浙江绍兴王阳明故居旁,有一座雕像引人注目。阳明先生一手拄杖,一手擎灯,奋力前行。这一形象诠释了“以己之学照亮世人”的精神境界。而与王阳明一样,卢策老师也是一位持灯者、引路人。不同的是,他更多的时候是那位守在文学渡口的摆渡人,不争声名,不求回报,只为每一个虔诚的文学梦想护航引渡。
去年十二月,赣南师大文学院的学生们对卢策老师进行了最后一次文学采访。那时他已经是八旬老人,但依然精神矍铄、思维清晰。同学们的采访提纲,他早已逐题手写回复,密密匝匝十几页纸。
谈到文学,他目光炯炯,他认为作家抑或编辑要有摆渡人的心。站在船头,手握竹篙,渡别人过河,不能收贵价,更不能半路撂桨。文字是公器,要有良心。采访结束,他坚持送学生到门口,逐一赠书,令学生们感动不已。
得知卢先生去世,谢佳芸、杨淑珍两同学倍感悲哀,有感于先生的人格、精神与贡献,各自写下了情真意切的悼念文章。这些文字既是对卢老师的追思,也是对一种文学精神的接续。
我以为,摆渡人的意义,正在于他们以自身渡人,以文明心。张思德如此,卢策亦然。他们时代不同、岗位不同,却都以一种无私的奉献,默默温暖着这个世界。
在这个崇尚速度、流量和变现的时代,我们愈加需要这样的摆渡人。他们提醒我们:人生的价值不在索取,而在给予;文学的意义不在喧哗,而在照亮。每一次真诚的创作,每一次无私的提携,都是在传递明灯,延续文明的摆渡。
卢策老师一生没有登上过北京领奖台,也没有畅销全国的巨作,但他留下了一千多期《赣江源》副刊、四百万字三十多部著作、数百位被他“渡”到文学彼岸的作者。他的生命终有尽头,但他所摆渡的价值与情怀,将始终在时间中航行。
而今,赣江水暖,榕树新绿,却再也见不到那位戴鸭舌帽、执红笔、伏案改稿的老人。但,他留下的光与渡,仍在。他主编的报刊,他写下的文字,他扶植的作者,仍在传播、生长、书写。这是比生命更长的延续,是摆渡人真正的靠岸方式。
愿我们都能成为这样的人,哪怕只是一桨一篙,一舟一渡,也能助人一段水路,予人一片微光。也愿我们永远铭记卢策老师这样的文学摆渡人,并以他为楷模,将这份承载与引渡的温柔,代代相传。
2025.1.2初稿,2025.9.13二稿,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