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堡子纪事25(元生和玉竹之十二)
第二天上午九点张医生到ICU来查房,等他出来,玉君问玉竹的情况,张医生微笑着说情况很正常,如果没有其它意外我们考虑今天让她出来到普通病房。听到让玉竹今天出ICU,玉君很震惊,他自问到这可能吗?在ICU里还不到24个小时。玉竹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也很吃惊,他怀疑是不是ICU里面人太多,要移人出来才能保证下来的手术,因为我们没有关系,因此就把我们先移出来。玉君对父亲说:情况现在还不清楚,先不这样想,不过今天能够让出来,说明玉竹的状态应该很好,不然大夫不会让她出来。过了一会他们听到昨天在玉竹前面做手术的那位有中央领导关系的北京小伙今天也从ICU出来,于是就打消了因没有关系而被清理出来的想法。到了中午十一点多玉竹从ICU推出来转到普通病床。
玉竹进病房后,神志已经十分清楚,就是感到口渴,一到病房就要水喝。据说在ICU因为担心病人术后戗水,一般不给太过量饮水。玉竹喝了些水,精神恢复过来,还能和玉君说话,但明显感觉到身体十分虚弱。鼻子上戴着氧气,身上插了三根管子。一根从胸前引出,排创伤部位的积液,一根从下肋引出排胸腔积液,另外一根是插的尿管。身上连着生命体征检测仪,不停地显示血压、心跳和脉搏等身体体征参数。吊瓶给她注射着营养和消炎的药物,西医就靠这些来检测和输液来维护手术后病人的生命体征。
在病房经过咳痰、通便和忍耐伤口疼痛等难关,玉竹身体恢复的很不错,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出院时周教授给玉君和陈先生交代:手术后还要再做四次化疗和一个月的放疗,我建议放化疗你们回西安做。因为回西安路途要经历长途跋涉,担心因路途的颠簸引起伤口撕裂或者感染,陈先生和玉君又让玉竹住在宾馆里恢复了十天,考虑到乘火车路途需要二十多个小时,担心路途颠簸玉竹身体承受不了,就计划乘飞机回西安。
在天津一个月时间里,玉君和陈先生亲身目睹了国内这支一流肺癌治疗团队精湛的治疗医术。地处中国河北天津的这支肺癌治疗团队,无疑在中国,乃至于世界都是一流的,他们的医疗水平、护理水平、管理水平和服务水平无一不让人叫绝。一个月时间是短暂的,但他们对这里的环境已经十分熟悉。每天看着医生们急促的步履,看着护士耐心的护理,看着服务人员穿梭于各病房,对这种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每天已经习惯了呼吸天津湿润的空气,习惯了来回穿梭在医院和宾馆之间路边水渠中相随的潺潺流水声,习惯了医院对面小食堂里的早上的小米稀饭。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天津机场。进了机场候机楼,玉君忙着给行李打包,并把可以随机托运的几大件行李办理了托运手续,然后三人通过安检。进机场后玉君忙于托运行李,也感觉玉竹的体力还可以,就没有给玉竹在机场借轮椅,玉竹和父亲一起向登机口走去,谁知从候机楼入口到登机口的路程很长,他们足足走了近半个小时,好在玉竹尽管感觉到累还是坚持下来。
登机后,座位还比较靠前,在整个飞行期间玉竹还没有出现明显的不适,经过两小时的空中飞行,到晚上八点多他们顺利到达咸阳机场。然后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回到了离开一个多月的家。过了春节玉竹又到西安在唐都医院做了四次化疗,三十次放疗。所有西医治疗做完之后,元生又让玉竹吃五爷的中药以增强玉竹的身体体质。
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虽然感觉到玉竹的身体比病前明显虚弱,经常会出现咳嗽感冒等症状,但定期的检查结果都很正常,玉竹顺利地度过了五年时间,按医学说法疾病得到临床治愈。
这几年元生和母亲带着几个孩子艰难地度日。到了一九七七年政府的政策有了松动,元生也可以上街钉鞋了。每天见他担着钉鞋担子从堡子出来一摇一晃地到县门,只是担担子时的腰驼得更厉害了。
我出来上学后就很少再听到他的消息,后来听说玉竹的身体恢复地还不错,已经和正常人一样可以下地干一些轻活了,元生的母亲没过几年就过世了,三个女儿长大成人也都分别嫁了人,元生的儿子很有出息,成为我们左近一位有影响的民营企业家。
贺家堡子纪事26(向理兄之一)
堡子东头的南边是一片空地,空地的北面对着俊叔的园子,园子的东边就是冬季老碗会上谈天说地的大甸囊,空地的东边有一条曲弯的小路通到正街上。空地的边上放着一个五尺宽,三尺高的怪石。这块怪石不像南河里的石头,周边圆溜,反而像一块太湖石。怪石的形状像一头卧着的麒麟,两头翘起,瘦骨峻峋。儿时我们经常骑在它的腰背上当马骑。这块怪石何年何月从何地搬放到这个地方,堡子里的人谁也说不清,好像它自古就应该存在在这里。堡子的东头有了这块怪石,给堡子无形中增加了一种沧桑的韵致,它似乎和堡子西边的那颗苍老的古槐遥相呼应,无声地在述说着堡子久远的历史。到了雨季空地上积满的水就像一个池塘,边上立了块太湖石,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望着堡子巷道的深处朦朦胧胧,就像到了江南的水乡。这片空地说是一片空地,其实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也没有空着,夏季小麦收了之后,成了大家晒粮食的地方,秋季庄稼收了之后,空地上放满了围拢起来的包谷杆,到了冬季空地上就堆放着堡子附近几家的粪堆。
空地的北面是堡子从东边算起第一家,正好和我家租住的房子是对门,住着向理哥弟兄俩家。进门后有一个小院,后面是两间正房,东边一间住老大一家。老大从军校毕业后在东北的空军里干到了团级干部,常年不回来,他的妻子和几个儿女都在家务农。向理哥是老二,他和老父亲在一起生活,西边一间从中间扎开分成南北两个小房子,他和妻子住北边,老父亲住南边。正房后面还有三间厦房,住着向理哥的妹妹和他的两个侄女。
向理哥的父亲是一位待人和善、胆小殷勤、嘴爱絮叨的老人,长年劳累使得老人背驮的厉害,走起路来总是弯着腰。老人有一个爱好就是下象棋,但他象棋也就是狼吃娃的水平。农闲时节他经常在大甸囊下象棋的对手是西关正街东头的亹子,亹子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个腿造成残疾,走路要拄两个拐子,走起路来两个拐子不停地前后摇摆,因此人们把他称为亹子。亹子虽然人残疾,可嘴从来不饶人,下起棋来嘴就嘟囔个不停,而且下棋从不认输。他们两下棋速度特快,快的时间十分钟能下两盘棋,一盘下完马上再摆下一盘。
向理哥家在四清运动期间被补定为地主成份,老父亲被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成为大会小会批斗的对象。记得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村子因一个运动,公社派驻了工作组。当时正在三夏大忙期间,村民紧张地收割小麦。工作组认为越是三夏大忙,阶级斗争越不能放松。有次在打场的东边召开肆意破坏三夏大忙的阶级敌人批斗大会,向理哥的老父亲站在会场前面低着头。工作组马组长在台上说:我们今天批斗的这位地主分子昨天晚上趁天黑到短畛子麦地里用火点燃麦田里的小麦,幸亏及时被执勤民兵发现,才没有造成重大损失。这是阶级敌人蓄意破坏三夏大忙的恶劣行为,我们必须狠加批判。其实,向理哥父亲那天晚上是给自留地送肥,回来时路过短畛子麦地时抽出旱烟袋用火柴点了一袋旱烟,担心站着风吹灭火,就蹲下来用一边的衣襟遮挡着用火柴点着了火,火刚擦着还没有来得及点烟锅上的旱烟,就被执勤的民兵抓住,说它蹲下来要点火烧身边麦田里的小麦。其实老人何曾有点火烧麦的想法,但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工作组要抓你作为批斗的典型,你有口还难以申辩。
向理哥是文革前的高中生,在校学习成绩很好,可命运予他寒薄,早年就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并因此让他与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失之交臂。在中国五六十年代乡村,堵死一个对未来充满梦幻的年轻学子进大学求学之路,就等于打碎了他自幼就在心灵里酿制的一坛醇酒,能够想象向理哥当时所面临何样的苦闷与迷茫。大学之门既然绝然向他关闭,回乡务农就成为他人生道路的不二选择。人的生命旅程犹如飞驶在铁轨上的列车,只要驶入一个岔道,那就注定你的命运之旅只能按着既定的轨道向前行驶。既不能跳出农门,他下来的生命轨迹就剩下面朝黄土,朝耕暮归。六十年代高中学历的青年稀少,县上惜才,一段时间把他安排到白鹿原一所中学当教师。虽然每周要奔波于白鹿原上下,对于身患疾病的他确是一种负累,但能安于三尺讲台、授业解惑,发挥他的知识专长,予他也算一件幸事。可好景不长,不久到来的四清运动把他家补定为地主成份,中学教师的饭碗也因之被敲碎。
贺家堡子纪事27(向理兄之二)
在那个年代一个家庭成份的变化,就意味着这个家庭命运的颠覆性改变。意味着从此之后,所有的招工、升学与你这个家庭无缘;意味着酷暑严冬,全村大街小巷的卫生清扫将是你家戴着帽子那位义不容辞的责任;意味着大小运动批斗陪斗将是他的宿命;意味着你家的子女在上学的报名表的家庭出身一栏上要写上“地主”两字,并因此而低人一等。能够想象像向理哥这样心傲自尊,学识满腹,家庭骤然出现的变故会让他情何以堪!
此时的村子已处在喧嚣的运动之中。显眼处的墙面上已经贴满了那个年月特有的标语口号,工作组动员一批年轻的四清积极分子在忙碌地整理七家漏划地主的材料,几个四不清干部很长时间已被隔离审查,村里三天两头开着各种大会小会,年迈的父亲和几个四类分子每次都要在会场边上靠墙站一排低头认罪,长时间的摆遭与辱没,向理哥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他背驼得更厉害了。到了运动中后期,从周围的村子不时传来四不清干部上吊、跳井等让人不寒而栗的讯息。喧闹的运动改变了他的家庭,并又一次改变他的命运。
四清运动还没有结束,接着又是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当时十多岁懵懂的我不知文革为何事,涉世不深的向理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也悻悻兮不知其所以然。广播里传来了接见红卫兵时嘈杂喧闹的声音,电影上播出了天安门广场上那激荡狂热的场面,大字报在县门的照壁子上和县政府门前贴得铺天盖地。县委书记孙步治、副书记吴衍等一批县委和县政府领导被游街批斗,在城关中学的大操场上召开万人大会,在大会上这些县上领导胸前挂着大牌子,头带纸糊的高帽子在台前向激昂的革命群众低头认罪。在由西安通向陕南的长坪公路上出现了一队队打着旗帜,背着背包、水壶、干粮,穿着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串联队伍。没过多久街道上出现了大批年轻人相互辩论的激烈场面,我当时穿梭在辩论人群中并听不懂他们辩论的内容,但那种慷慨激昂近乎狂癫的精神状态,指手挥臂相互指责的肢体动作时隔多年之后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随着运动的深入,县上出现了“八八”和“五一六”两派组织,两派都号称忠于毛主席,但他们却相互攻击、水火不容。开始只是通过写大字报,相互辩论来表达双方的不同观点,不久街道上出现了棍棒相殴的恶性暴力事件。冲突还在继续升温,县武装部的枪药库被抢,武斗组织拥有了枪支弹药。起初“五一六”占据着县城,“八八”派采用农村包围县城的军事路线,把队伍撤到东岭三官庙一带。有一晚上县城枪声大作,子弹在天空中穿飞,照明弹把县城照得通明,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八八”派打进了县城,“五一六”连夜撤退到白鹿原上。“八八”派进驻县城后,县城呈现出了战争影片中才能看到的场面。“八八”派的总部设在县委,县委门口早晚站着持枪的岗哨,县委门前的城墙垛子上搭起了哨楼,一挺机关枪正对着我们村子的方向,街道上经常出现迈着整齐步伐的持枪队伍,一辆深绿色吉普车载着身佩手枪的“八八”派政委郭政权不时从县委门前穿出转一个弯子,屁股拖着一股浓烟,消失在街道的人群中。武斗使得整个国家陷入混乱状态,县城也不时的会出现枪声四起、街道戒严、商铺关门的森严恐怖场面,堡子一度也陷入惊恐之中。
贺家堡子纪事28(向理兄之三)
狂热的人群像蝼蚁似的在地面忙乱地争斗,苍天却默默地俯瞰苍生。当他实在看不过眼时,会以一种近乎惩罚的方式出来向世人警示。在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把山河大地搅合地一片混乱不宁时,苍天似乎痛惜地泪水淌干。多年风调雨顺的三秦大地,从文革那年开始出现长达十年的干旱,每年几乎都是从小麦还没有收完仓就开始了数月暴旱。太阳像热炉似地烘烤着大地,勉强长出来的包谷苗被焦烁的烈日晒成灰黄色,用火一点,似乎就会燃起遍地狼烟。
那段时间家乡人有一句口头禅,“蓝田人的粮食关系在河北”,所谓河北指的高陵、泾阳、三原等渭河以北地区。由于民国年间水利专家李仪祉主持修建的泾惠渠把泾河水引到渭北平原,惠泽了泾阳、礼泉、三原、高陵、临潼、富平、蒲城、渭南、大荔九县,陕西多年干旱并没有影响这几个县的收成。那几年在长坪公路上,每天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从秦岭山口涌出来的从商洛几县过来的几百辆架子车,上面拉着旧椽檩和旧箱子旧柜到渭北高经三换粮食。我们村地少人多,干旱使得秋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一年打下来的粮食仅够半年吃,全村普遍陷入饥荒状态。有些家底的家庭尚有钱到河北买粮食,可孩子多、家境惜荒的家庭没钱买粮就只能出门乞讨,有一年的春季我们村支书带着他的全家老小到河北讨饭。
这个时间向理哥两个孩子已相继出生,加上年迈的父亲和尚未出嫁的妹妹,一家六口的生计就成了他肩上的千斤重担,压得本来就病弱的他喘气无力。他家在会计帐簿的年终分配栏永远是醒目的红字标注的欠资户,一年到头,非但不能从生产队分到分文,还要给生产队倒贴钱。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向理哥得需要拖着病弱的身体,强力支撑着,为一家老小的生计奔波。有一年暮冬的傍晚,天阴沉地像罩了一个巨大的盖子,空气像凝滞一般。家里的面瓮几天前已经见了底,他借了隔壁一辆破旧自行车,后面放了两个装粮的口袋,吃力地登上自行车消没在长坪公路的夜色中。快到新街的一个拐弯处,对面车辆射来的让人眩目的亮光,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连人带车栽进公路边的渠沟里。汽车司机并没有扬长而去,到他跟前停下车,把他从沟底扶起,等他清醒过来后问明情况和家庭住址,把他送回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家人的生计压力让向理哥在原有的风湿性心脏病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俗称羊羔疯的癫痫症。每次犯病的时候,口吐白沫,神志丧失,瘫倒在地,肢体不停地抽动。年饉、疾病、家庭成份这些忧患如同暴风骤雨般地同时向他袭来,让向理哥这个本来羌弱的身子难以承受这么沉重的负累。面对自己多病的身体和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向理哥对未来几近绝望。静下来他在心里默默地叩问苍天,这种艰难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命运虽然于向理哥寒薄,生活的忧患和负累并没有完全打磨掉在他身上传统知识分子心怀天下的悲悯情怀。身处乱世,他冷眼旁观世事人心,苦心思索乱象背后的谜团。我高中毕业之后,由于和他有几近相同的生活际遇和对未来精神绝望的悲观情绪,慢慢就变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一个早秋的夜晚,乱云漫漶,朦月晕浑,坐在大甸囊的土堆上,我向他宣吐心中的悲观与苦闷,沉默片刻他问我:你知道易经的否卦不?我回答说:我没有读过易经,他接着说:否是由上乾下坤两卦构成的一个六爻卦象,也称天地否,它的象辞说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绿。意思是说,在天地不交,身处乱世之时,作为仁人君子应以增德养性为要,可万事万物都是变动不居的,古语就说‘否极泰来’,历史有它既定的脚步,要相信终会拨云见日,乱世不会持续太久。
一九七六年九月已近中秋,几天的阴雨透出了淡淡的凉意,有天午后我俩坐在我家房檐下的台阶上下象棋,我们正沉浸在拼杀胶着之时,高音喇叭上传来了低沉的哀乐声,广播播出了毛泽东逝世的消息。他放下手中棋子,微敛下眉头,抬头向天空一看,阴云在天空中漫漶,他的双手向后一背,头也没有抬,出了我家大门。毛泽东追悼会后没过多长时间,有一天在长坪公路上一辆从西安方向来的卡车,卡车的两边贴着“打倒王张江姚”,“打倒四人帮”的标语,这辆车从老牛坡下来驶进蓝田县界,一路飞奔穿过县城开往商县方向。有人把消息报告给县公安局,公安局作为重大反革命事件,派出几辆三轮摩托向许庙方向急追,并扣押了这辆车。可第二天广播上就传出了粉碎四人帮的信息,在向理哥的房檐下,他平静地说了一句:文革这个谬乱的时代应该结束了。
贺家堡子纪事29(向理兄之四)
光阴翻到了新的一页,但身处在一九七七年的北方农村,似乎并没有感觉身边发生多少变化。早上依然被大槐树下的钟声叫起,起来依然扛上镢头上工,记工员依然根据你的劳动分工在本子上记上今天应得的工分,下工后依然端着老碗蹲在大甸囊的石头上天南地北。此时的你我对后来所要发生的裂变式的社会变革还没有敏锐的觉察。
七月份的一天,广播上播放了邓小平复出的消息。我来到向理哥家串门,他对我说:邓小平复出,社会会不会出现大的变化?我随口说了一句:他当他的官,咱为咱的民,天高皇帝远,能给咱们一般百姓带来什么改变。说完这句话后,过一会我从他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又再想,邓小平复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变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就想到了国家会不会恢复高考制度,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立即预感到高考制度应该要变,国家经过十年动乱,百废待兴,急需各种人才,首当其冲是恢复高考制度。我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我进了厨房对母亲说:妈,邓小平复出,我咋感觉到高考制度要改变,我想复习功课。母亲听了我的话说:你高中毕业后我就不希望你丢课本,可是看到咱们家那种情况,知道读书也没有啥用处,我也就再没有要求你。你现在复习,就当参加不了高考,知识学上总没啥坏处。母亲是一个热爱知识、深明大理的人,有了她的支持,我打下主意,要拼力一搏。
虽然官方对恢复高考并没有任何消息,可凭我的预感,我知道改变我命运的唯一机会将要来到,拼命也要抓住这次机会。由于只是自己主观凭空的一种推测,复习不能让人知道,只能偷偷进行。我从向理哥那里拿来他文革前的中学课本,白天仍然在生产队上工,利用晚上和下雨天开始了功课的复习。在我默默用了三个月功之后,到十月份《人民日报》正式发布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时,我已经把高中数学基本复习了一遍,由于提前有所准备,到十二月份的高考时就被初录,可能因为政审原因,当年没有被录取,一九七八年再次参加高考,考入西北大学。
高考制度恢复的消息公布之后,点燃了在农村沉寂多年的知识青年希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希望之光。有机会参加高考的年轻人投入到一种热切的知识学习之中,世风为之一新。我们村子以及周围左近在复习中的年轻人有不懂的问题都喜欢求教于他,这一段时间向理哥显得既兴奋、又忙碌,看着年轻人都沉浸于紧张的知识学习之中,他高兴的对我说:知识得到尊重,社会才有希望,年轻人把时间用于学习,才是人生正途。
一九七八年秋我背着行李进入省城,开始了紧张的大学学习,每次假期回家后,我都要去看望向理哥,告诉他我在学校的学习、生活和见闻。我毕业工作以后,因忙于奔波生计,我们相见的机会渐渐少了。有一年回家,母亲告诉我向理哥走了,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从此以后,在我迷惘和无望中给我引导和智慧的师友只能在寒梦中相晤了。
贺家堡子纪事30(五爷)
元生的西隔壁住着贺先生一家。每当你从贺先生家门前过,从漆黑的大门向里面一望,总能看到上房门里放着一张八仙桌,贺先生坐在桌子旁边给病人把脉诊病的情景。这个情景其实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为一幅画面,漆黑的大门,深深的庭院,院中的青竹似乎都成为背景,衬托出画面中间的先生医病图。老先生在同辈中排行老五,堡子人都尊称他五爷。五爷一米八开外的大个子,大红派派脸,洁白的长寿眉,双垂耳,留着齐胸的白胡子,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先生。据说五爷早年并没有正式拜师学医,在一家中药铺当抓药相公,由于自己刻苦用心,时间久了就懂得了各种中药的药性,对常年抓药的药方自己认真总结最后成为一位名医。
五爷看病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一般中医先生遵循望闻问切的原则,意思是说见到一个来看病的病人先看他的气色,望其五色而知其病;其次是闻其声,闻其五音以别其病;下来则是询问其症候,问其所欲五味,以知其病所起所在;最后是摸脉象,体察脉象变化,辨别脏腑功能盛衰,气血津精虚滞。五爷看病则是望闻切诉询。五爷在望其气色,闻其声音之后下来直接切脉象,切完脉象,五爷会给病人讲他的病症和感觉,并询问病人与所述的症状是否吻合,之后五爷再询问一些相关问题就给开方了。大部分病人在五爷说了病症之后就已经被五爷所说的症状和体征所折服,因为五爷所描述的很多感觉虽然在病人身上确实有,但病人自己并没有体会得那么深入,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这样描述,经五爷的口一说病人才觉得确实是这样。
五爷看病注重辩证施治和整体调理,他的药一般短期效果并不明显,但吃过他十几副药之后,病人的气色、体质就会明显好转。东岭上有一位老太太在床上躺了两年多,远近的中医西医看遍了都不起作用,而且日渐加重。最后发展到连续一个礼拜水米不打牙,儿女们看没有希望就把老衣都给她穿上了。同村一位在县城工作的人回家知道老太太的病情就给他的儿子说城西贺家堡子有一位贺先生在方园很有名气,不妨找找他看有没有希望。他的儿子当天到贺家堡子把五爷接到东岭上,五爷摸脉之后,开了药方,让先吃十付,吃到第五付老太太就开始吃饭了,后来经五爷中药的调理,老太太完全恢复健康。
每天找五爷看病的人很多,但他从不收礼也不收钱,五爷从没有把看病作为一种收入,他给人看病纯粹是积德行善。五爷的药底子下得很重,一付药常常要一大包。别人一付药吃一天,五爷会让你把他的一付药煎五六次,直到煎成白开水。从我记事起,母亲每年几乎半年都在生病。母亲看病只相信五爷,每年都要吃几十付五爷开的中药。我出来工作之后,把母亲接到西安城,每当在季节交替时,如果母亲生病了她都会给我们念叨五爷当时给她把病看得咋那么地灵。
五爷不只医术高明,而且秉持古风、性格豪爽正义。记得经过四清运动和文化革命,农村许多久远保存下来的习俗都被作为四旧给革除掉了,人到十月一也不再给先人上坟。有一年深秋的一个暮晚,我担着一担粪给自留地去送,过了长坪公路,看到远处墓地里有一个蹲伏着的身影,烧着纸火在给祖先上坟。我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五爷。我倒完粪和老人一起向回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现在人把先人都忘光了,可咱不能忘,每到这个时间也只能给先人烧几张纸,尽尽自己的心意。”五爷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低沉,脸上的筋紧抽着,满脸的无奈。
五爷虽然去世已经有好多年了,可人们还常念叨他当年在远近闻名的医术和五爷的人品。
贺家堡子纪事31(二虎与玉媛之一)
五爷家的西边有一条南北方向的窄窄的巷道通到正街上,巷道的东边高耸着的五爷家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山墙顶端的青砖墙遮住了阳光,巷道长年显得阴湿湿的。路旁静谧的清砖上长满了青苔。巷道西面是一个有五间宽,十丈多长的空废的园子,园子里面的树叶经风的吹拂发出的飒飒声,让人的心由不得收紧,门上面那把铁锁已经锈成一块铁疙瘩。土垒的院墙经多年风雨地侵蚀有好几处已经塌陷了半截,孩子们越过半塌的墙就能进到园子。园子里有好几棵桶口粗的孤零的榆树,树叶匍展开来,把园子遮的阴凉潮湿。地上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野草,几处开着几朵显眼的野花,使得这空旧的园子在颓废的气息中散发出一丝生气。
园子的西隔壁住着一户薛姓人家,薛家从哪一年从何地迁来落户到堡子已经无从考据,可到薛老贵这一代仍然还是单户。老贵从年轻时候就在西安一个运输公司开货车,近几年老贵的货车常在商洛和西安之间跑运输,村里人到省城大多搭乘他的顺车,他也常从省城给大家带些县城没有的百货杂什,因此老贵在村里的人缘特好,谁见了面都会主动和他打声招呼。老贵的人缘也并不全是因为能给村了的人从省城带来百货杂什,也并不全是村里人进省城能搭乘他的顺车,老贵的人缘主要还与他天生有个好性子有关。老贵每天要开车拉运输,很少见到他能停下脚来和谁拉几句家常,村子里人见他总是急匆匆地,可他再着急,无论见到谁,脸上都堆满了笑容。老贵的笑,声音不大,很浑厚,笑声中带着嗡嗡后音,笑褶子堆在脸上,可你总觉得那褶子后面的笑意是从心田里流淌出来的,特自然。老贵的笑有一种亲和力,你看到他脸上堆着的微笑,就想和他打招呼。
老贵不光是日子过的顺当,让老贵最为高兴的一件事情是到了他这一代,人丁开始兴旺起来,老婆莫歇脚一连串给他生了三个光葫芦。老贵给三个儿子分别起的名字叫大虎、二虎和三虎,农村给孩子把名字起成老虎、豹子和熊之类大多是希望通过这些动物名字的威猛来震慑孩子在成长中所面临到各种妖魔鬼怪,以便让孩子能够顺利成长。
在三个孩子中,老贵最喜欢的是二虎。二虎长的细皮嫩肉,皮肤白里透红,两个黑眼珠子一看就透发着一股灵气。老贵跑一天车回到家,二虎总会出来把摔子递给他,让他把身上的土打干净,接着会给他打来一盆洗脸水,并递来毛巾。在几个孩子读书后,老贵觉得应该给他们起个官名,分别给大虎起名叫金善,二虎起名叫金良,三虎起名叫金诚,但因为大虎、二虎和三虎叫习惯了,平常还是这样称呼他们。
在哥三个里面,二虎书读得最好,家里半边墙上贴的全是他得的红红绿绿的奖状。老贵和妻子都没有多少文化,看书本两眼墨黑,在学习上他们俩对几个孩子帮不了多少忙,只要看到孩子爬在桌子上写作业,老贵就感觉他们是在学习,至于他们写的啥内容,写的作业有没有错,老贵和妻子则全然不知。其实二虎写作业很认真,放学后一走进家门,总是先打开书包,取出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作业完成后总不会忘记把桌子上的书和本子整理的整整齐齐,然后再玩耍或者干别的事情。二虎从小就喜欢读书,家里的书很少,二虎经常从要好的同学那里借书看。二虎读书时总是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完全沉浸在书中故事的世界里,会跟着书中的情节笑,有时读到悲伤的情节会不由自主的落泪。堡子很多孩子把学上到初小能认得几个字就不上学,上了完小就算有文化了,老贵把二虎一直供到高中。
贺家堡子纪事32(二虎与玉媛之二)
二虎高中毕业那年没有能够上大学,回到了农村第二年三四月份村里开始了四清运动。当时二虎年轻,不知道四清运动的根底,其实村里的老少也摸不清四清运动的来头。那天二虎坐在大甸囊的懒洋洋的阳光下,和三姓、名书、养娃几个人聊闲天,看见村支书陪着三个人从苍巷子下来端直进了村委会,旁边几个大人说他们是来搞四清的工作组。过了几天二虎在自留地里锄草,远远看见队长陪着工作组长老颜在地里转来转去,队长在告诉老颜情况的时候,一边用手指指着长畛子和洼渠一大片地在给他比划着什么。
工作组的吃饭问题采用在各家轮流派饭的方法来解决,这种方式的好处一方面体现工作组和群众能打成一片,另外在每家吃饭的过程中也便于了解村里的实际情况。这天一大早妇女队长一阵风似的来到二虎家,急匆匆地给二虎娘说到第二天工作组在你家吃饭。二虎娘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十几年在家赋闲的大臣领到被重新启用的圣旨,一整天心就跳个不停。晚上老贵出车回来,二虎娘把明天工作组要来吃饭的事情告诉了老贵。老贵说:这事不能马虎,和妻子为第二天给工作组做什么饭合计了半天。
第二天东边刚露出鱼肚白,老贵起来脚一踩油门,汽车后面一堆黑烟,车上了长评公路向南一拐进了南山。二虎妈早早起来从案台上取下平时不用的大面盆,用水洗干净,从面瓮里舀上平时舍不得吃的上等白面,边加水,边用筷子搅动,一会盆中呈现出半盆白如奶水、粘似乳胶的面水。二虎妈把面盆放到一边让面在水里均匀地行着,然后摘上韭菜,拨了蒜,烧油把辣子泼上,开始摊面皮。二虎妈摊的面皮筋道、有味。她先烧开半锅开水,把油光发亮的面皮锣锣用清油刷子轻轻地刷上油,从面盆里轻快地舀上半勺面水,用手绕着面皮锣锣娴熟地旋转一圈,面水就分布到锣锣地底部,在还没有流到的地方用铲子轻轻地一刮,等面水均匀地分布开来后,把面皮锣锣放到开水锅里烧煮几分钟,一张晶亮、软乎的面皮就做成了。
二虎和三虎把房前屋后的院子打扫了一遍,在院子中间摆上桌凳。快到十二点,门口传来一阵说话声,工作组老颜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在妇女队长的陪同下进了大院。二虎妈赶紧迎上前去,招呼工作组一行人坐到院子中间的桌椅上,大虎不在家,三虎见到外人怯生躲到门里不敢出来,二虎上前给老颜几个赶紧沏茶倒水。老颜看到眼前这个小伙子眼神活泛,处事机灵,就询问二虎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上没上学,二虎告诉他大名叫金良,小名叫二虎,今年19岁,去年刚高中毕业。几句话答的让老颜开始喜欢这个有文化的白净小伙子,从二虎家离开时让他的助手记下金良的名字。
老颜是四清工作组的组长,原来在眉山县一个公社当党委副书记,属于乡吏中的老江湖,农村基层工作经验十分丰富。他心里清楚,要在四清工作中打开局面,把运动推向深入,就要充分调动群众。而要调动群众,首先需要一批积极投入的骨干分子,村里人对这些骨干分子给了一个专门的叫法 “四清积极分子”。老颜看中了二虎,他就要把二虎纳入到四清积极分子的队列当中,让他整理个材料,写个板报,刷个标语,二虎也挺乐意干这些带些文化色彩的杂碎事情。
与二虎搭档办板报的是家住在西关正街的玉媛。当时在选玉媛的时候,工作组还为这件事情出现过争议,有人说玉媛的父亲过去是右派,这样的子女能不能用来做宣传工作,老颜曾经见到过玉媛,对玉媛的印象不错,就表态说到:我们是有成份,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的政治表现,玉媛是高中毕业,我们还要发挥她的专长,这样才最后决定让玉媛配合二虎做宣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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