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二虎与玉媛之十一)
四清运动以既定的程序在向前进展着,队长、会计等几个四不清干部被隔离审查,确定的七家新补定地主成份家庭的材料已经上报到中共陕西省委渭南地区社教工作团蓝田县团委员会,等待批复下来就计划召开全队大会宣布。队长和会计被隔离审查期间,不能回家,被关在大队部的厦房里面。每天除了让他们学习毛主席语录,进行思想教育之外,让他们交代自己的四不清问题。队长和会计的性子硬的都像铁砧子,他们在职的十几年时间为了西关村的发展操碎了心,和县联社主动搞好关系,每年的副业增加了村子的不小收入,使得西关二队成为全城关公社有名的富裕队。他们从没有利用手中的职权占集体的任何便宜。因为问心无愧,所以就没有问题可以交代。四清工作组看他们拒不交代问题,就把他们关锁在黑房子里面,从肉体和精神上摧残他们的意志。长时间不给水喝,把头蒙起来让年轻的四清积极分子脚踢拳打,把他们的头塞进老瓮里面,用皮带抽他们的屁股。
四不清在被隔离期间,两顿饭由家里来送,但不允许和家人见面。会计的妻子是一位内秀、贤惠、明大理的女人,她担心丈夫在里面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每次送饭的时候,都会给碗底放一个荷包蛋,让丈夫好好补养身体。为了安慰丈夫,有次她在饭盒底下藏了一个条子,上面写着:“坚持住,我和孩子在家等着你!”丈夫看到这个条子就像严冬时节胸口放了一个暖水袋,感到无比地温暖,也就增加了熬下去的信心。队长是个急性子,在审查期间承受不了这种长期的非人折磨,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告诉工作组说要回家取一个材料,然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连续两个月滴雨未下,老天爷似乎忘记了季节,到了八月中旬还是持续的高温。太阳就像一个贪婪的大火球,一整天都悬浮在天空中,把大地烘烤的几乎要冒烟,即便到了傍晚,还托着白鹿原顶上的一片金黄色的余霞,迟迟不想退去。四清工作组已经接收到社教县团对七家新补定地主成份给予的正式批复,这天上午迎着大太阳,在大甸囊召开对新补定七家地主分子的批斗大会。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就坐的有社教县团副团长,城关公社社教工作领导小组正副组长,村四清工作组正副组长,在主席台上就坐的几位领导顶着太阳,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快速地扇着手中的扇子。大会由城关公社社教工作领导小组组长主持,大会在《东方红》歌曲中开幕,由社教县团副团长宣布了中共陕西省委渭南地区社教工作团蓝田县团委员会对西关村贺东财等七家地主成份的认定决定,以及对贺东财等七人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决定。副组长的话音刚落,台下有个年轻人挥出他有力的拳头高呼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地主分子!”“打倒贺东财!”“打倒叶民清!”,台下的群众跟着他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高声呼喊着。口号声平息后,主持人宣布:把七位地主分子带上来!七位新补定的地主分子在十四位民兵的押送下,一个个低着头被推到主席台前面的一排凳子上。在他们的身边站着早已经在台前陪斗的三位老地主分子、四类分子和投机倒把分子。
下来主持人宣布由两位苦大仇深的贫农控诉地主在旧社会对广大贫下中农剥削的罪行。一位中年妇女走到台前,控诉了在万恶的旧社会她在给叶民清家做奶妈时受到的残酷剥削和非人折磨,这位妇女说道:因为家贫,婆家为了把我娶回家,借了叶民清家二百元钱。我到婆家后,一时还不起当时借的钱,叶民清多次来催账,家里人只好好言推脱。后来我生了个儿子有奶水,正好他小儿子需要一个奶妈,就让我当奶妈抵债。我把半岁的儿子留在家里交给婆婆照管,自己来到叶民清家做奶妈。我用自己的奶水喂胖了他的孩子,我的孩子却在家里每天喝婆婆拌的稀面水,长的面黄肌瘦。到了他家不只是给他小儿子喂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都是我的事情。每天要干的活堆积地像山一样总也干不完,天不明就起床,一直干到晚上,到了晚上累的我腰都直不起来。那个时间还年轻,苦些累些咱也就认了,奶水也充足,孩子吃不完,奶惊了憋地胀痛,经常把衬衫就流湿了。这天一大早叶民清老婆上县城去了,家里就剩下王妈和我,我在打扫里屋。叶民清突然进里屋取东西时看到我,因为天热我身上穿的单薄,他用着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我饱胀的胸脯,心里起了邪念,走到跟前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手上来就撕开我的衣领。我那里能受这般侮辱,就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叶民清看我不顺从他,就老羞成怒,用力地扇了我几个耳光,打的我眼冒金星,从那以后落下了左耳经常嗡鸣的病根。王妈听见房子里有响动,推门进来。叶民清见王妈进来,他脸色一沉说我行为不检点,在房子里勾引他。于是扣了我三个月的工钱,让我带着行李走人。叶民清做为咱村的保长,在人前看着一本正经,其实是一位人面兽心的禽兽。这位妇女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她的情绪感染了台下的群众,几位民兵冲到主席台前,把叶民清从站着的椅子上拉下来,一阵脚踢拳打,老头子被打的鼻青眼肿。
主持人过来制止了民兵的过激行为,然后宣布由老贫农司怀公控诉在旧社会受贺东财剥削的苦难史。怀公叔缓慢的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说道:今天是批斗东家的大会,但咱不能捂着心口说亏心话,东家在解放前对咱确实不薄,老太太在世时把我像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把咱从来没有当外人。我一直和东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东家吃啥我吃啥。老太太给我啥心都操,还给我张罗过媳妇,只是我自己年轻时候张狂,不想被家给绑住,就没有答应老太太的安排。工作组还没有等怀公叔的话说完,就把他打发下去,从此工作组再没有找过怀公叔。
贺家堡子纪事42(二虎与玉媛之十二)
干旱少雨的天气一直持续到秋后,中间虽然下过几场小雨,但都吝啬地刚打湿地皮就收了场。“早上立了秋,下午凉簌簌。”的谚语到今年也不管用了,快到九月份秋老虎还在发威,到了晚上空中仍然散发着热气,没有一丝凉的意思。这天晚上四清工作组在大队部召开工作部署会,老颜一只手端着泡着浓茶的缸子,一只手拿着今天开会要用到的材料,胳肘窝夹着一个笔记本,嘴里噙着工字牌卷烟,迈着八字步缓缓地进了大队部,到了东边的厦房会议桌的正中央,头抬起来目光把会场环视了一圈,然后欠身把袖子往上一拉,缓慢地坐在座位上,开始主持今天的部署会。老颜带着浓厚的西府口音对前一段时间四清工作做了简单回顾,并对这一段工作给予充分地肯定。老颜谈到那天召开的批斗大会上出现的小插曲,老贫农司怀公在大会上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老颜说道:出现这种情况,说明我们的工作做的还不够细致,事前只想到他当了半辈子长工,受了几十年地主的残酷剥削,但没有想到他的思想认识这么落后,缺乏基本的阶级立场,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把工作做到前面,避免类似的事件重复发生。
老颜用他那如鹰般的眼睛环视了会场四周,然后端起杯子嘴唇轻轻地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下一段工作重心主要是继续对几个四不清干部隔离审查,争取在短期能够结案,揪出在干部队伍中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另外两项工作是收缴新补定的七家地主剥削所得的财产和开展群众性破四旧运动。说道破四旧运动,老颜给大家解释到:今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提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要彻底破除几千年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这篇文章第一次明确提出“四旧”和“四新”的概念。在8月初召开的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发表的《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明确规定 “破四旧”“立四新”是文革的重要目标。破四旧、立四新已经作为一个运动在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前天公社社教工作领导小组根据社教县团的会议精神,专门召开了全公社下一步破四旧立四新的工作会议,对下一步工作做了周密部署,我们队应该积极行动起来,我们正好把收缴和分配七家补定地主的财产和破四旧两件事情结合起来做,力争在破四旧上面成为全公社的一个典范。
四清工作组综合考虑七家地主解放前的资产,家里现在的人口住房需要,现有的房子等因素,制定出了七家地主成份房屋收归集体的收缴方案。最后决定贺东财家的前房和厅房,叶民清家在正街上独立的一院房,石轩叔家的后房,向理兄家的一间厦房分别收归集体所有,并限期把收缴的房子腾出来。房屋收缴的方案制定出来之后,下来需要把破四旧和收缴这些地主的除房屋之外的剥削财产结合起来一同进行。
这天工作组组织全村所有的民兵出动,分成几拨分别到这七家收缴他们家里的四旧物品和剥削财产。张干事带着一拨人来到石轩叔家,一伙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大门绕过照壁,过了两边的厢房,穿过厅房,来到上房,让石轩叔一家人集中在上房。张干事首先宣读了工作组收缴新划定地主剥削财产的决定,并宣布石轩叔家的上房收归集体所有,限期在一个礼拜之内搬出上房的所有东西,给工作组交出上房的钥匙。接着张干事说:今天我们来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收缴你家在解放前剥削所得的不义财产,并收缴你家的四旧物品。说完几位民兵来到厅房把厅房里的对联、字画、花瓶、古桌椅全部作为四旧卸下来搬到大门外边。两个民兵到石轩叔的卧室,发现墙上挂的一张放大的石轩叔母亲的照片,因为这张照片照的年代久了,照片的底色已经昏黄,照片中石轩叔的母亲是旧社会的古典女人的装束,两位民兵就认为这属于四旧,从墙上把镜框卸下来拿走了。石轩叔床上放着一个天然嵌有绿白相间牡丹花纹的玉石枕头,这个枕头当年是他银号老板送给他的,石轩叔爱如至宝,民兵认为这也是四旧,收缴走了。厅房的拐角放的一台缝纫机,一位民兵认为这是石轩叔家剥削的财产也把它抬走了。几位民兵走到门楼前面,看到刚进大门的贴在照壁上的“德善传家”的瓷片说:这完全是封建社会残留的东西,属于典型的四旧,说完从门后面拿出镢头把照壁给砸碎了。
贺家堡子纪事43(二虎与玉媛之十三)
二虎和玉媛每天仍然承担着办板报、写标语、整理材料等与文字有关系的工作。随着运动的进展,许多现象让他们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尤其是运动中出现的暴力和对四不清和地富分子进行的非人折磨让他们对这次运动产生了与过去不同的看法,对运动的热情也慢慢地消退下去,到了年底四清运动也就宣布结束。运动结束后,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不过文革对堡子到没有太大的影响,堡子里的人把县城发生的贴大字报、大辩论,以及后来的两派武斗等一系列事件当热闹看。堡子地处县城,反倒像处在风暴的中心,从表面上似乎显得异常的平静。作为农家人,人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春耕夏播、秋收冬藏、婚丧嫁娶、油盐酱醋,又进入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命轮回之中。
但你如果用心地窥探一下人心,你就会发现人与人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心无挂碍、口无遮拦、相互信任、互不设防,想说啥就说啥的农耕时代的那种纯真自然状态。你会发现经过接二连三运动的折腾,千百年来在农村形成的村风乡俗、家庭伦理和血缘亲情已经被革命、斗争、阶级等在报纸、广播、学习中铺天盖袭来的口号和观念击打的土崩瓦解。在运动中妻子揭发丈夫、儿子批斗老子、告密家人或者亲友的言论或行为已经屡见不鲜。你不知道自己周围包括自己的至亲在内谁可以信任,谁说的话是真的,对谁可以推心置腹的说心里话。人心之间像似垒起了四面不透风的墙,你平日说话须得十分小心谨慎,你今天不经意的话语,说不定会成为明天接受检查或者被批斗的证据。在日常中说虚话、空话、大话、假话、套话、违心的话、不关痛痒的话、不承担责任的话成为一个普通人要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必须学会的语言表达技巧。
人在失意或无奈的时候,会把乱象的复真、创伤的愈合交付给时间。时间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会熨平一切,淡化一切,同时也会记忆一切,在时间的长河里,积淀着古往今来的岁月和历史。时间对历史的记忆,并不像一个垃圾桶,一股脑地扔进去优劣不辨的只知道收集,时间对记忆的沉淀过程是一个按照上苍既有的原则进行整序和还原的过程,它会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还原历史的本真。无论在发生的当时是多么显赫、多么尊贵的人物和看似重要的事件,在时间那里都将按照上苍赋予的原则各归其所。秦始皇在世时多么显赫、多么不可一世,可在时间长河的记忆里,他就是一位带着悲情的残暴皇帝,他在世时的焚书坑儒永远被烙下了耻辱的印记。四清和文革等重大的政治运动,让身历其中的人看得扑朔迷离,眼花缭乱,不得要领,那就把它交付给时间,让时间来慢慢沉淀,让时间过滤掉它的沉渣浮皮,显露出乱象背后的真实面目,在历史的卷宗上刻记下它本真的章页。
日子回复到平常就意味着要婚丧嫁娶,不觉二虎的年龄过了二十,他的家境又殷实,说媒的就踏破了门槛。二虎的母亲挑来选去,选中了东岭上一位姑娘,这个姑娘相貌虽算中等,可胸大臀宽,是二虎母亲看中的类型。
二虎在四清运动期间和玉媛有那一段铭心的记忆,可毕竟按乡党辈分玉媛大他一辈,毕竟那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也根本无法捅破,玉媛在自己心中只是一只可望而不可及的白天鹅。但二虎心中能装下的只有玉媛,所以对给他说媒的事情一概拒绝,甚至连面也不见。说到这个姑娘,老贵知道二虎仍然不肯见面,就给介绍人说,我们家的情况未来的亲家也知道,就免了孩子见面这道程序,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姑娘父母看上二虎这个家庭,也看上二虎的机灵,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虎的终身大事就这样由父母确定了下来。
二虎的终身大事不能不让二虎知道,当二虎娘把这件事告诉二虎时,二虎的反应和过去一样,一百个不同意。二虎娘说服不了二虎,心想等他爸有合适的机会和他说。这天是周末,老贵在家休息,他把二虎叫到跟前,说道:你妈前一段时间给你说有人给你介绍东岭上的一个姑娘,你妈对这位姑娘还比较满意,听你妈说你不同意。二虎不能直接给父亲说明他心里只装有玉媛,对父亲说:我才刚过二十,我不想过早的进入婚姻的缠累之中。老贵说道:男人在世上有两件大事,一个是事业,一个是家庭,人把婚姻称为终身大事,足以说明这件事情对人一生的重要。对你来说,事业目前也看不到一个眉目,这几年我们村上如果有招工的机会我给支书说说看你能不能给你在外面找个工作,可这都是没有影子的事情,你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婚姻大事也不能耽搁了。二虎知道一时和父亲也争论不出一个头绪来,就说:爸,这事不是急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要结婚,过一段时间再说,这件事情就这样放了下来。
贺家堡子纪事44(二虎与玉媛之十四)
时间不觉到了第二年的收麦季节,天气一天热似一天,麦也渐渐地黄了。站在长坪公路上向西望去,在残阳的晖映下,盘绕在白鹿原脚下的西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发出耀眼的银光,土灰色的白鹿原原坡上的一块块金黄色的麦田经绿色草带所包围,勾画出一幅巨大的灰黄绿三种水彩绘成的抽象画。一直漫延到白鹿原坡下的大片麦田恰似一片金色的海洋,在微风的吹拂下,随风涌动的麦浪就像在海面上荡漾起的层层涟漪。坐落在麦田中间的一间孤零零的菜房,悬浮在金色的麦浪中间,就像大海中一叶随风飘荡的扁舟。天空中不时传来四季杜鹃那清脆的叫声:“算黄算割”,当听到这悦耳的声音,人们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这个只有在麦黄这一段时间才出现的神鸟用它们不停的叫声在提醒人们夏庄稼要边黄边割。麦田里的一株株麦穗上面珍珠般的麦粒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伸出金针般的麦芒,带着成熟的喜悦向人们点头致意。
二虎娘前一天晚上从柴房的拐角找到魔石,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割麦用的几个刀片磨的锋利,然后把刀片稳稳地套到割麦的镰刀上。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一个手拿着镰刀,一个手拿着水壶,肩膀上搭拉着一条擦汗的毛巾,走出门来到大槐树下面与今天去割麦的女社员在一起会合,人等齐了之后在妇女队长的带领下来到长畛子地里。他们走到地头,由妇女队长先开镰,只见她弯下腰,左手拢住身前的麦秆,右手握的镰刀在腿前飞舞,一会儿功夫一堆割倒的麦杆整齐地躺卧在脚前。随后她从割下的麦秆中抽出一撮,分成两半,把麦头对到一起,一扭二拧两股麦秆就绑接到一起,然后把对接好的麦秆作为腰绳平放到地上,把摊在腿前割倒的麦子用腰绳打成了捆。在她向前割了有几尺远后,后面一个人跟上,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向前割着,身后留下一排排麦捆子。一队在麦田里舞动着镰刀的割麦人,排成阶梯型的一排,缓慢地向前移动,从白鹿原坡向下看,就像是一拨蠕动的身影在爬着几十层楼梯。
二虎和一帮子年轻小伙子拉着架子车到麦地里,把捆好的麦捆子装在架子车上,一车麦捆子摞起来像山一样。刚割过麦子的麦地里载满着硬茬茬两三寸高的的麦茬,在麦地里走路一不留神就会让麦茬把脚戳了。二虎小心的在麦地里移动着脚步,等装好车之后,他进了车辕转过身子把车带套在肩膀上,两手扶住两个车辕,脚用力向后一蹬,把车子拉出松软的麦地,上了田间疙里疙瘩的小路,车子走在上面颠簸的来回摇摆。他拉着架子车爬一段长坡上了长坪公路,在平坦的公路上脚底下像抹了油,车轮子像生了风般的在公路上行驶。下了长坪公路,沿着生产资料公司南围墙的一条小路回到打场,然后从架子车上卸下来车上的麦捆子。打场里的一批人负责把拉回来的把麦捆摞起比三间房还要大,比房顶还要高的麦垛子,十几个麦垛子绕打场边上堆放一周,把打场围拢的像一座金光灿灿的城堡。
麦子从地里收割回来堆垛以后就进入碾场环节。天不明队长就“哐,哐,哐”地敲响了古槐树上面挂的铁钟,社员们三五成群从家里出来到打场。二虎和一等子年轻人搭上梯子上到麦垛子上把麦捆从上面摔下来,妇女把麦捆子解开摊放到打场里,等太阳出来晾晒。到了中午从打场边上向里看,蓬松的麦秆铺散开来,把打场装扮的就像一个在阳光下金光粼粼的湖泊,电碌碡就像一辆轻巧的快艇在湖泊上昂首狂奔,身后溅出一串金色浪花。在打场中央,一个戴着深黑色墨镜的年轻汉子双手紧拽着两条连在电碌碡上的绳子,双脚向前紧蹬,身子向后倾斜,在打场中央打转转,就像在驯服一匹在草原上狂奔的烈马。那个提着一兜篓电缆紧随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青年女子就像时刻准备保护驯马汉子的女帮手。
电碌碡碾过一遍之后,要让妇女们用木杈把麦秆翻倒一遍。几十个妇女头顶烈日排成几排,手持木杈在打场上翻倒着碾过的麦秆。为了遮挡太阳,年轻女子们常常在头上顶着蘸得湿漉漉的羊肚手巾,前胸上的汗水浸湿了单薄的衣衫,显露出优美的胸部曲线。把麦子翻倒过来之后,让电碌碡再碾一遍就可以起场,妇女们用木杈把碾过的麦杆挑起来堆集到打场边上,打场上只留下混杂着麦糠的麦粒,需要把它们推积到一起,以等待起风扬场。扬场是一件技术性很高的活,要侧对着来风,把夹着麦粒的麦糠用木锨用力地抛到空中,让风把麦糠吹远。向上扬木锨时一定要把握好手劲,后手给锨把均匀施力,前手轻轻向回钩,这样扬上去的小麦就像一片从木锨中喷射出去的喷泉,在空中均匀地铺展开来,形成一片透明的幕布,风从幕布中间穿过带走轻飘的麦糠,留下来一颗颗珍珠般的麦粒滚落到地面。
到了晚上,碾好的小麦要分配给各家各户。大家拿着口袋来到打场,在会计面前排好队,会计手里的算盘珠子一阵噼里啪啦地响,算出来一户应该分配的小麦。这边由一人称秤,两人抬秤,一个人向口袋里撮粮。二虎经常干撮粮的活,用撮斗一斗斗把麦撮到农户的口袋里,然后过秤。会计报上这一户的粮食数目后,二虎在心里就盘算需要撮的斗数,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二虎的手劲基本能够掌握到每次撮的粮食上秤之后大多只需搭秤,不用再撮,为此还受到队长的赞扬。
麦收完后打场就成为年轻人夏季晚上睡觉乘凉的好地方。到了晚上他们从家里抱着凉席、被子和枕头来到打场,三五成群地结成一堆把凉席铺到一起。躺在凉席上,沐浴着轻轻吹拂的晚风,看着天上密罗棋布的繁星,养虎苍凉低沉的二胡声,做舟叔婉转凄美的竹箫声、大槐树下女人切切的私语声在打场上空缓缓飘荡,多少个夜晚,二虎就是在这些美妙的音乐声中进入梦乡的。
贺家堡子纪事45(二虎与玉媛之十五)
几天大雨天刚放晴,地里泥泞干不成什么活路,听说南河发了大水,二虎和几个一等子的年轻人相约一同到南河看涨水。几个人有说有笑地出了村口上了长坪公路,顺着公路向南走了不远,前面遇见一个岔口,顺岔口左手的一条路向前不远处是蓝田汽车站,这条路是通往商洛方向的主道。他们几个人从岔口的右边上了去南河桥的大路。这条大路宽阔平坦,路上的行人不多,他们边走边聊,聊起天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一里多路不觉就到了,抬头前面就是南河。
南河的正名叫灞河,古称滋水,是一条滋养蓝田这片水土上生灵的母亲河。连绵几百里的秦岭主峰北面的山山峁峁中的一股股涓涓细流,七盘九绕地从各个小沟岔里流淌出来逐渐汇集成为麻川、北川、湘子岔、流峪、清峪几股清流在深山沟岔里逶逶迤迤地一路欢歌,一路握手,曲曲折折地涌出山口,流淌到蓝田县城西南角后与辋川口流下的一股支流相汇集,终于完成灞水的集结,汇成一条宽阔的河流,由西向北转过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然后沿着白鹿原坡底欢畅地向北流去,忙忙跌跌地奔到高陵淌入渭河的怀抱,完成了自己的滋养蓝田和八水绕长安的历史使命。
灞河到县城流淌在城南边约一里地的地方,因此县城人把灞河称为南河。南河上架着一座横跨南北的大桥。南河桥呈拱形结构,桥下从两边向中间排列着逐渐变大的11个半圆状的桥孔,桥势雄伟,蔚为壮观。南河桥面宽阔,并排可以通行两辆大卡车。桥的两边耸立着水泥铸雕的带有花纹图案的护栏。站在桥上,手扶护栏,迎着对面吹来的凉爽的微风,低头观看着桥下涛涛的流水,让人不觉心旷神怡。举目环望正东方隐没在薄雾中的东岭影影绰绰,东南方向巍峨挺拔的王顺山主峰上云彩环绕,正南方向迭连起伏的终南山云遮雾障,西南方向的竹蒉寺像驼峰似的两座山峰巍然屹立,白鹿原坡像一面巨幅壁画耸立在县城的正西方向,看着这些迷人的美景,让人不觉为家乡这如画的景色而心生赞叹。
在平常的日子里,宽阔的河床上铺满了大大小小、千奇百怪、表面光圆的石头,大的若磨盘,小的似禽卵。水面不宽,河水清澈,靠北面河堤有几股细流,在水流旁经常会坐着一排洗衣服的女人,她们每人坐着一个大石头,双脚赤裸地放在水中,一边用手揉搓胸前石头上的衣服,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村子了发生的各种事情。河的主道从桥东滚滚流来,靠北堤岸边上绕了一个弯子转头向西南方向斜插而下,水流冲到南边第二个桥墩子上漩了几个涡,急速地从桥洞下穿过,然后向西奔向白鹿原坡下。在桥洞下面水流急速,水深没人,桥洞处就成了男孩子在水里打江水的好地方,经常会看见一群男孩赤裸着身子,在河水里嬉耍打闹,水性好的孩子会走到桥洞的东边,双手举过头,然后向水里一个蒙扎,像一条灵巧的鱼一样快速隐没在水流之中,过了几分钟在桥洞的西边露一个西瓜似的黑头。
河床两边一丈多高的河堤作为两道屏障,坚守着河道的安全。沿着河堤每隔一段会垒起一个如同小山似的石垛,用来减轻夏季洪水对河堤造成的冲击。顺着北面河堤可以直达县城的南关,所以北河堤就成为河南边的人过南河桥到县城的一条便道,行人三五成群,有的步履匆匆,有的悠闲漫步,留在河堤上一个个飘动的身影,彷佛在河堤上演出的一出皮影剧中的不同角色在喃喃诉说各自的心事。
今天正好遇上南河发洪水,洪水从东边滚滚而下,河水铺满了近半里路宽的河床,几乎要漫过两边的河堤,水流涌满了整个桥洞,拍打到桥洞上的石壁溅出朵朵浪花。在河道里翻滚的浑黄色的洪流中不时夹杂着从上游漂下来的椽檩木头,箱柜家具和猪羊等牲畜。由于每年夏季都会发几次洪水,由此滋生了一种叫“捞河”的营生,在发洪水期间从河里捞上来洪水中漂流下来的各种物品和木材。水势汹涌,湍急水深,敢干这个营生的要有一身好水性,且要胆量过人,他们一般都是自小在南河里泡大的贫苦人家的孩子。站在桥头上不远处看到在北河堤上站着几个二十出头赤裸着全身的年轻小伙,二虎认识其中一个叫牛志刚,是北街人。河道里洪涛滚滚,急速的水流中不时夹杂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椽檩木头和各种家具杂物。前面不远处一个有碗口粗一丈多长的檩条顺着水流漂然而下,只见牛志刚从河堤上一个飞身,插进急湍的水流之中,露出头已经距河堤有两丈多远,他脚踩着水,两个手臂不住地来回划,顺着水流不觉就游到檩条跟前,只见他身子向前一扑,快速地用一个胳膊搂住檩条,然后一边划水,一边向岸边靠拢,靠到岸边后身子向上一跃上了河堤,把檩条拉上来放到河堤的北面,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抬头看到河道的上游漂下来一只木箱子,牛志刚不由分说,回过头穿进水流之中,水流很急,他艰难地向箱子方向靠近,眼看着手就要抓住箱子,突然迎面一个大浪把他打到水底,岸上的人们着急的呼喊,这个老练的捞河能手被大浪打到水底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直到了第二天在下游的新街河滩里才发现他的尸体。
贺家堡子纪事46(二虎与玉媛之十六)
不觉又过了两年,农村年轻人大多到二十三岁就可以成家,二虎的婚姻问题提到了日程上来。亲家是女孩子不好意思说什么,但介绍人着急了,有次见到老贵说道:是不是今年给娃把事办了,我这个大媒也可以喝两瓶西凤酒。其实老贵心里早就盘算给二虎把婚结了,老贵回家和老伴商量让懂得查日子的人给选了一个五月上旬的好日子,就定到五月初六,并把这个日子正式通知了亲朋好友。
确定了结婚的日子,让二虎心里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这两年和玉媛在一起的机会少了,生产队劳动一般男女干不同的活路,有时间在路上碰见,彼此点点头或者说两句话,再没有更多的交流。可四清运动那段经历像刀子一样刻在自己的心里,他心里放不下玉媛。但又想到自己虽然心里装满了玉媛,并不知道玉媛是怎么想的,虽然和她见面的时候,常常能看到玉媛的眼里充满了柔情,可她并没有向自己表露任何这方面的信息。二虎想到这里,决意要找玉媛把这件事情挑明。这天二虎到正街的玉媛家里,玉媛招呼他在自己的闺房里,看到侧墙的两个书架里放满了书,桌子上放着两本上下册的曹雪芹写的《脂砚斋评石头记》,今天二虎没有心思想其它事情,他坐下来对玉媛说:玉媛姑,家里两年前给我订了东岭上一位女子,现在催我五月份结婚。玉媛听到这个话,沉默了片刻,两个嘴唇微微发颤,口里说道:二虎,这是好事,我祝福你婚姻美满幸福。二虎听玉媛这样讲,他没有说什么,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好说道:玉媛姑,那我走了,到时间你来喝我的喜酒。说完,二虎离开了玉媛家。
玉媛在上学期间知道二虎学习成绩好,敬佩二虎,对这个年少英俊的同桌也产生过少女对异性所特有的情感,但由于玉媛内敛自律的性格,一直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地锁定在内心,不让其随意漫漶。那次和他在去韩家寨路上的交流,才知道二虎不只学习好,也是一个有思想,对问题有自己观点的人,二虎对古诗也很有见解,二虎喜欢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也是自己喜欢的古诗。那天他爬在二虎背上,二虎那宽阔的后背和身上散发出的男人的独特气息让她心底里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向紧里抽,全身像过电一样,产生一种麻漱漱的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自己从未体验过,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自己内心深处一个一直秘藏的宝库,让自己长久陶醉和沉迷其中。
从那天以后,二虎的形象在自己脑海里就像刻印下来,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心中也多了一份记挂,多了一份渴望。这种记挂让她对二虎挂心,关注他,希望知道他的信息,也常常渴望能够见到二虎。玉媛也更怀念那段和二虎在一起的日子。玉媛自小受到家庭的严格教育,性格既内秀又内敛,一般喜形不于色、情感不外露,对二虎这份特殊的情感,只能深深地珍藏在自己的内心。玉媛也知道,从乡党辈分说,自己比二虎大一辈,二虎见自己称呼总是叫玉媛姑,这个“姑”字似乎成为玉媛心中情感闸门上的一个报警器,每当玉媛心中的情感的闸门拉开,开始回味二虎身上那种独特的男人的气息的时候,这个“姑”字就会敏感地在脑海里闪现出报警的信号。这个时候,玉媛的心就像一碗冷水撒在刚冒起的这股微弱的火苗上面,心中瞬间竖起的一堵墙要阻拦着这种情感在自己的身体里继续漫溢。进而每当想到自己身上患的这个不能治愈的麻缠病的时候,玉媛就不由得悲在心涌,就更不敢对二虎有任何非分的想望。在自己的心底里,把二虎作为一位人生的知己。
两年来,自己对二虎的记挂和关注没有丝毫减退过,当听二虎说婚期定到五月初六,玉媛不觉悲从心生,可当着二虎的面强忍住自己悲伤的心情,等二虎出了门,玉媛关上房间的门,不由得双眼充满了泪水,躺在床上心理平静不下来。和二虎在一起的经历,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脑海里浮现,想到二虎将要展开自己的人生,从此之后,二虎将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转而联想到自己因羌弱的身体而带来的不平的命运,不由得在床上痛哭起来。可玉媛毕竟是一个聪慧理智的女子,她早就知道自己和二虎的命运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哭泣了一会,从床上爬起来,擦掉眼泪,提笔在桌上写下来清代魏秀仁的《花月痕》“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不为别离肠已断,泪痕浸满旧衫青。”
贺家堡子纪事47(二虎与玉媛之十七)
几年来,二虎心里装满了玉媛,时刻都放不下她,可从玉媛这冷冰冰的话语里二虎听出来,她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一丝意思。从玉媛家出来,他知道这一次挥手便各自走上歧路,这一次道别就是终生的分离。二虎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沉重地迈不开步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从正街回到家的,回到家到自己房子里关起门,躺到床上心里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从那天以后,二虎任凭父母对自己的婚事所做的一切安排。二虎过去的聪明和机灵一下子似乎从这个人身上消失掉了,眼睛也失了神,在家里就像一个提线的木偶,所有事情都按照父母的安排。自己最近所忙碌和操办的这场婚事似乎是给旁人办的,与自己毫不相干,自己只是一个帮忙的执事,父母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日子不觉到了五月初六。一大早二虎和一帮子迎亲的人出了东门踏上了东岭的路。新娘子家在东岭上的秦家庄,秦家庄和韩家寨在一条路上,比韩家寨远几里。天上零散地飘着几朵白云,风刮到脸上凉飕飕地。走在岭梁上,看到眼前的沟沟壑壑,二虎不觉想起了那年和玉媛一起到韩家寨的情景。他和玉媛在岭梁上谈论对古诗的理解,到了袁家沟的沟底,玉媛看到眼前的花草和流水发出的一番感慨,玉媛在自己背上那柔软和温热的感觉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不觉走到了袁家沟的沟底,两边依然匍匐着墨绿的藤蔓,几朵小花无精打采地躲闪在藤蔓中间,看到眼前的景色,二虎不觉悲从心生,想到了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不知何处?二虎想崔护当年如果没有对那女子深深地思恋,怎么能写出这搅人心肠的词句?沟里的景色依旧,当年的经历如同昨日,可玉媛和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终生将成为路人。想到此,二虎不觉悲涌心头,双眼泪目。到了秦家庄按照农村嫁女的风俗,完成了应有的程序,把东岭上的女子迎娶回家,在吵闹的喧嚣声中结束了一天的婚礼。
一般刚过门的新媳妇第一个早上要早早起来,先到公婆的房间把尿盆子给倒了,然后拿起扫帚把院落房间打扫干净。可东岭上的这位姑娘新婚的第一个早上睡到太阳照进了窗户,二虎的母亲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到是刚过门的儿媳妇,也可能是昨天晚上闹腾的时间长了,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院子喊到:二虎,快起,太阳把你尻子都晒红了。听到二虎母亲的叫喊声,新媳妇才慢腾腾地起了床。二虎母亲见她起来了也就再没有再说什么,心想也快到做中午饭的时间了,看她一会过来帮我一块做饭。可左等右等,眼看着要到十二点了新媳妇待在她房间就是不出来,二虎母亲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不懂事的媳妇,想到是婚后的第一天,也就忍着自己做饭去了。
二虎新娶的这个媳妇不只是身子懒,每次只要和二虎吵架,就躺在地上耍泼、寻死觅活。有次和二虎到县城给她买衣服,两个人因选那件衣服没有说到一起,二虎高声说了她几句,她觉得二虎当着众人让她下不来台,就躺在百货公司的地上抱着二虎的双腿大哭大闹,惹得围了一堆人在周围看热闹。有一晚上,二虎正在桌前看书,她走到二虎身旁,隔壁宽美媳妇手上戴的一副玉石镯子很好看,问二虎能不能给她也买一副?二虎说那玩意没有啥实际用处,咱俩结婚时间不长,经济并不独立,家里花的钱都是父亲辛苦挣来的,为了给咱俩结婚家里就花了一大笔钱,买手镯的钱就不好意思问父亲再开这个口。她见二虎不答应,就使性拌气,扭头睡到炕上,睡就睡吧,这一睡就睡了好几天,每天躺在床上,到吃饭时间叫也不起来,要不是她妈从东岭上上县城到家里来,不知道还要在床上躺多久。有一天,几个孩子在她家门前放炮,她觉得吵到了她,就端着半盆洗脸水照着这些孩子泼了出去,淋的这些孩子像落汤鸡。让这些孩子的母亲赶到二虎的门前理论了大半天,二虎娘赶忙给人家回话道歉,几家母亲看到二虎娘的面子上再没有追究。
贺家堡子纪事48(二虎与玉媛之十八)
摊上这样的媳妇,不觉让二虎心灰意冷,不久家里又出现了新的变故。
在给二虎娶媳妇的前一年老贵给大虎把媳妇娶到家,眼看着三虎也快到二十,几个儿子都成家,家里的房子就不够住了。老贵给生产队申请了一院庄基,想再盖三间房。桩基批下来后,老贵计划过了年到三四月份天气暖和了就动工。腊月初十这天,运输公司没有给老贵安排拉货任务,老贵寻思着今天把车开到草坪黄沙梁,把前一段时间买的盖房子的椽和檩拉回来。
早上天没亮,老贵和往常一样,起床泡了一壶茶,坐在茶几前喝了几口,然后给茶杯里倒满,拧上茶杯盖子,开门看院子里飘着小雪花。老贵把大虎喊起来,吃了早餐,然后带上大虎开车从辋川口进了南山。在辋川口里面绕了几道大弯子,过了白家坪,又过了两河桥,不一会车进了黄沙梁沟口,前面不远处半坡有一座宅子,老贵把车停到这座宅子的路边,登上一段石台阶,上面是一个院落,正对着三间瓦房。老贵和大虎拍了拍身上的雪,敲房子的大门,房子的主人听到敲门声,出来开了门,一看是老贵,赶紧招呼老贵和大虎进屋。进门后左手边凹进去的一边墙被烟熏的漆黑,墙的下面有一个炕洞,炕洞里烧着硬柴火,炕洞边放着几个小板凳。山里每家进门都有一个炕洞,山里树木多,有烧不完的硬柴,到了冬天炕洞里烧着柴火,一家人围着炕洞烤火、拉家常、谝闲传。老贵给大虎介绍说:这就是你缠锁叔,和爸有几十年的交情。大虎礼貌地和面前的这位大叔打了声招呼。缠锁叔看上去五十出头,黑脸大个,说话声就像用榔头敲了老瓮发出嗡嗡的瓷音,一看就是一位典型的山中汉子。缠锁叔让老贵和大虎在炕洞边坐下来,问老贵这么冷的天气还瓢着雪花,进山来有啥急事?老贵给他说道:想到明年三四月份暖和了给娃把房子盖了,年前没有几天时间,今天正好公司没有给派活,就顺便和儿子进山把木料拉回去。缠锁听了老贵的来意,说道:先烤火暖和一会,喝杯茶,让你嫂子给咱做饭,吃过饭我带你到料场。缠锁让老婆赶紧给做洋芋糊汤,老贵和缠锁拉了一会家常,不大一会,缠锁老婆在房厅中间摆了一张小方桌,端上浆水菜和洋芋糊汤,吃过饭缠锁陪老贵爷俩一同出门到料场让人把买来的椽檩装上车。
雪下的比来的时候大一些,路面微微有些结冰,老贵担心路上车轮打滑,就给两个后轮上加上防滑链,告别了缠锁然后和大虎上了司机楼。老贵有几十年的开车经历,而且经常在商县和西安之间跑运输,驾驶经验十分丰富,今天这个天气对老贵这个老司机来说算不得啥。老贵挂上档,脚踩动油门,方向盘一打上了回家的路。
盖房用的椽檩大多都丈五开外,装到卡车上向后伸的很长,车开起来有些飘,老贵降低了一档,让车速减慢了一些。从黄沙梁到两河桥这段二十里的路没有陡坡,路相对比较平坦,车开的比较顺溜。过了两河桥转了几个弯到了二道岭,二道岭是从辋川进草坪最难走的路段,坡陡路窄,弯道多,路边是百丈深沟,沟底水流急促,粼石重叠。老贵把车挂到最低档上,双手抓紧方向盘,让车缓慢地向前挪动。车转到第二个弯时,对面开过来一辆大卡车,老贵的车在外道,老贵赶紧放慢速度,并鸣笛示意。两车到转弯处汇车的时候,老贵的车轮子已经到了路的边缘,因为是下坡,路面的薄冰让车轮子有些打滑,老贵慢慢地让车向前挪动,这里时候轮子压到一块石头上面,车轱辘在石头上一滑,打滑到了路边,车子向路边有些倾斜,车上的椽檩一摇摆,使得车子失去了平衡,跌到二道岭的百丈沟底,等到对面车上的司机下到沟底,看到车上的椽檩散了一沟道,老贵和大虎都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到了下午,老贵所在的运输公司来了一辆车到二虎家,只说老贵开车出了一点事情,让家里人去看看。二虎娘一听心里直打鼓,就追问来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来人说车在山里头出了车祸,人已经拉到了县医院,我们接你们家人到县医院去看看。车拉着二虎和母亲到了县医院,在门口等候的运输公司的几位领导赶紧迎上去,陪二虎娘和二虎进到病房,看到两条白色的床单蒙着老贵和大虎的遗体,二虎娘一下子昏死过去,陪同他们的人赶紧叫来医生。医生过来让二虎娘侧躺下来,说这是一时因情绪过于紧张造成的大脑缺氧而导致的休克,让她静静地躺一会。等了一会二虎娘醒过来,运输公司领导安慰二虎娘说道:老贵同志是一位难得的业务精湛,为人诚实的好同志,我们公司为失去这位同志感到惋惜,但人死不可复生,已经出了这个事情,你还要想开一些,我们会把事故的善后工作处理好的,然后用车把二虎娘和二虎送回家。下来几天由运输公司出面料理了老贵和大虎的后事,并对事故做了善后处理。
父亲和大虎的突然离世,一个家整个变了样,也让二虎一下子似乎成熟了许多。父亲在世时,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有父亲做主和安排,二虎基本不操心。可一下子没了父亲和大虎,二虎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二虎心里也知道自己下来在这个家里肩上的重担。
大嫂把大虎的事情料理完毕后回到了娘家住,家里就剩下了二虎娘,二虎两口子和三虎四口人。二虎娘一时半会从失去丈夫和儿子的悲痛中解脱不出来,每天不思茶饭,就是哭泣流泪。二虎只要在家,尽量多抽时间陪母亲,给她说宽心和安慰的话语。二虎担心时间长了娘的身体,就尽可能给母亲做些可口的饭菜,多多地用话语宽慰她。
本来家里出现这么大的变故,稍微有些人心,都会在这段时间收敛自己的行为,为老人和丈夫分些忧愁。可二虎媳妇的行为丝毫没有改变,家里出事的第二天,不顾家里老小在悲痛中需要安慰,家里的许多事情需要处理,自己一个上东岭回到了娘家。在娘家住了十多天回来后,每天饭不做,碗不洗,家里的家务不做,睡到九十点起床。
在这个时间二虎担心母亲在已经悲痛的心头再加气受,也就忍着不和妻子发生正面口角,只要他在家,就忙前跑后,为娘多分担一些家务。但二虎对这个媳妇彻底死了心,他在心里已经做好打算,等缓过了这段时间就和她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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