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夜谈
▓ 陆幸生
南京军区工程兵美术组和南京师院美术系老师
在我们的美术学习班结束时,最终齐干事十分遗憾地宣布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留下的美术创作人才。大部分的学员返回了部队,最终留下来进行创作的还是我们这帮老人,我们开始下部队体验生活、收集素材。
工区政治部宣传科,为了照顾我们这批兵部来的军旅画家们,特地留下了一位连队的文书小姚协助金山大哥安排我们下连队体验生活,去各地采风、写生。
小姚是73年的上海兵,讲着一口带上海腔的奶油普通话,和他的老乡李亚平不同,他个头不高,和整日钻大山进密林打坑道的连队战士有明显区别,伶牙俐齿,油腔滑调。他细皮嫩肉,生性活泼,看到我们这批来自省城的艺术兵就显得特别亲切,话特别多。
小姚领着我们满大山地到处转悠。当我们背着画夹,带着调色盒,提着玻璃瓶,装上清澈的泉水,手握画笔,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想想那时的军旅画家生涯,至今依然回味犹甘,惬意的感觉会油然潜入心头。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去基层的施工连队采风写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别山还是一片莽莽苍苍未被开发的原始山林,住在深山老林里的人们淳朴善良。除了第一次土地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建立了鄂豫皖边区的大别山根据地,这里曾经轰轰轰烈烈过,在大山的绿色森林中飘起红军的旗帜红二十五军在这里点燃星星之火汇入革命的洪流。五六十年代的大规模建设时期为了治理淮河水患,这里曾经在山明水秀的大别山区建过佛子岭、磨子潭、响洪甸、梅山和龙河口五大水库,被称为镶嵌在大别山的五颗晶莹剔透的水库。
再就是为了应对“社会帝国主义”的侵略,“深挖洞、广积粮”。北部边疆的冰天雪地正和北极熊为一个不出名的小岛纷争不已。而深挖洞我们工程兵却是主力,大别山作为南京军区的后方基地,再次响起了隆隆的机械声,我工程兵战士转战茫茫林海在深山老林和崇山峻岭开山挖洞修屋建房,使得偏僻的十万大山似乎隐藏着千军万马,这里不仅有多所后方战备医院还有情报机关、测绘部队、探寻铀矿的部队、地图印刷厂、部队农场等等,而遍布山区人数最多,生活工作条件最艰苦,编制最大,级别最高的除了神神秘秘的总参情报部五局外,就是我们南字610部队了。
当搭载我们的长途班车路过这个戒备森严的情报部队门口时,可见在密林中伸向天空蜘蛛网般的电台天线,透过围墙可见几栋灰色的小楼矗立在繁花似锦的院落中,院中耸立的苍翠大雪松掩映着楼房,四周盛开着蔷薇和月季花,使我们特别羡慕。
后来在我任职的省级衙门里,因为人事处长来自大别山的情报部五局,由于他的引进我们机关上上下下来了一批大小“特务”。人事处长谈起当年大别山男男女女之间的往事竟然牵出不少熟悉的人和事,尤其是我们工区领导的女儿不少都在军区后方医院126医院,也就和生活工作在高山密林里五局的大小“特务”们有了感情上的联系。人事处长带着从126医院挂上钩的老婆,回了一趟大别山的营区,回来后告诉我,那时“深挖洞”时期靡费大量军资建筑的营房和工事大部分都荒废在深山老林里残破不堪,只有少数被地方当局改成了上粮库、猪圈在使用,只是那个时期的红色口号依然残存在灰不落拓的断墙残亘上,那是历史的回光,残照着那段令人难忘的岁月,不少工程兵战士为此还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记得距离独山镇不远处就是建在光秃秃山洼里的工区,机关建有青砖黑瓦的营房,那些散布在山区的施工连队大多数一年四季都是住在简陋的工棚里,有许多地方根本就不通电,除了在崇山峻岭中开山凿洞机械施工自行发电外,晚上照明甚至还点着煤油灯。我们的工程兵战士真正是非常辛苦。所谓下部队也就是金山大哥通过工区宣传科通知基层连队,我们在上海兵小姚的陪同下,去了施工连队。
在连队,基层的干部战士十分欢迎我们这些画家的到来,但是我们提出到施工现场坑道看看,连长和指导员却死活不同意,当然也不是出于保密,主要是他们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只能在施工坑道口向幽深的战备工事里张望,其实从庞大的坑道口向里张望,什么也看不到,见到的只是巨木支架和洞口推着矿车进进出出的战士。战士们头戴着矿工帽,赤膊穿着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很有点衣衫褴褛的样子。他们推着小矿车将一车车用风镐打下石块推出来倒下山,再将一车车水泥混凝土推进洞去,工作十分艰苦。我们这帮细皮嫩肉的“军中才子”和这些淳朴的战士比真正是相形见拙,他们才是真正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勇士,相比较我们确实是少爷兵。
连队迎接我们到来真是倾其所有,每餐还要加上几个菜,什么鸡蛋炒野蒜炒地皮菜和红烧山泉鱼或野鸡一类,可以看出连队指战员们的真诚完全出自内心。我们提出的所有要求他们都尽量满足,比如为干部战士写生等等,唯一不同意的就是进坑道,因为坑道险情不断,随时可能发生塌方伤及生命,你们进坑道万一发生险情我可承担不起责任,指导员解释得很诚恳,我们也就不再强求。带领我们下连队的是时奋斗班长,队长齐超和指导员金山留守招待所在忙他们的事情,这样我们反而更加自由。
当然连队战士的形象与我们看到的金山大哥笔下的工程兵战士的光辉形象是截然不同的,威武的绿色军装鲜红的领章帽徽头戴矿工帽颈脖上挂着洁白的毛巾,肩膀上扛着穿山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种精神饱满的状态令人称羡。
这些大坑道可能是后方战备指挥部、战备医院、可能是停放飞机、坦克或存放粮食的仓库等等,反正连队的干部战士都是语焉不详地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也只是根据命令行事,根据施工图纸作业。当然后来出现在我们作品中的工程兵战士也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地作“高大全”似的处理,否则就是丑化工农兵形象,那是要犯政治错误的。
那是一个突出政治的时代,伟大领袖提出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尤其是我们军区的第一政治委员张春桥同志专门写了一本《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权威姚文元写了《论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于是部队上下纷纷成立理论小组掀起了一股学习热潮,虽然紧张的施工作业夜以继日,但是政治学习依然雷打不动地每天进行着,名曰天天读。战士学理论似乎也是新生事物,战士理论小组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这一现象引起了我的关注,因为在团里电影组我就负责购书向连队分发,于是一个崭新的创作构想在我脑海中浮现:战士理论组、新生事物暮然出现的是《雨后春笋》的主题,于是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构思,开始有意识地收集素材。

美术组的同志都在默默地构思自己的作品,搜集自己的素材,白天写生,晚上由于山区无电,在煤油灯下无法进行创作,也无法就着煤油灯去看书学习。我们不像连队战士有煤油灯或者马灯下进行政治学习的良好习惯,于是早早地黑灯瞎火地就躺在地铺上胡扯谈。
小姚为了给大伙解闷主动开始讲那些流传在上海滩的手抄本文学加上自己的精彩演绎倒也说得有声有色打发着漫长而无聊的春夜。我们住在芦席搭成的工棚里,地上是新铺的麦草,连队为我们准备了散发着肥皂香的被褥,粗大的毛竹搭建的简易工棚头顶是茅草絮就的屋顶。山里的空气十分清新,步出茅棚,头顶蓝天满目繁星像是缀在天幕上的盏盏明灯,耳畔传来阵阵松涛声不时夹杂着数声令人恐怖的狼嚎和清新悦耳的虫鸣声。放眼望去星星点点的微弱烛光萤火般在工棚闪烁。不远处灯光里照亮的场景是不夜的工地,战士们依然在辛苦施工。这些充满诗情画意的场景,就是进入人生的晚年依然令人难忘。
就在战士们热火朝天地施工时,说来惭愧,我们这些人先是沉浸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中,小姚绘声绘色地演绎《一双绣花鞋》,大家听得入神,直到深夜进入梦乡,以后接二连三地开始演绎《恐怖的脚步声》《绿色尸体》等等,弄得大家心惊肉跳,就是出去解小便也是疑神疑鬼的,好在前方施工现场灯火通明,营区24小时有战士执勤。
后来实在讲到江郎才尽无故事可讲时,他终于憋不住沉闷试探性地问道:“大家想不想听《少女之心》?”他这一句黑暗中陡然的提问,仿佛石破天惊那般激起大家心中的波澜,谁不想听听当时的第一禁书和第一黄书到底讲了些啥?但是谁都不想表态响应明确说想看,一时工棚的气氛有点凝固,大家在黑暗中都将目光投向了我们小头目时奋斗,单看他如何表态。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时奋斗分明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脸上,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可能又是理了理思路,随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个《少女之心》嘛,我们都知道是禁书也是顶级黄书,但是到底黄在何处大家都不知道,黄书自然是要批判的,但是不知道内容又如何批判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需要亲口尝一尝,要把这本黄书批倒批臭就必须知道它的有害之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要相信自己的觉悟和辨别能力,大家都是有觉悟的无产阶级文艺战士,小姚不妨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本黄书,听的目的就是批判啊!”
大伙听时奋斗这一席话,异口同声地说:“班长高见。”于是小姚开始绘声绘色地演绎《少女之心》。他仿佛像是说书人那样说道:“话说这天下第一黄书《少女之心》啊,又叫《曼娜回忆录》是现今京城流传的手抄本,作者不详,说的是主人公曼娜和表哥少华、同学林涛之间的三角恋情,曼娜有着遏制不住的两性冲动,在性和心灵方面对男性有深刻的渴望……谈到性的时候小姚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茅棚里静悄悄的,我们都钻在被窝里怀着一颗期待的心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聆听着他绘声绘色地讲述那男女之间发生的赤裸裸故事。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油腔滑调上海里弄里出来的大男孩阅历还挺丰富,不仅黯解风情,而且还具有说书人的才华,把那个手抄本中的淫亵故事演绎得有声有色,搞得大家心痒痒忍不住地继续在黑暗中听他像是流水那般不间断地胡侃下去……直到黑暗中传来一声断喝:“小姚,别说了,大家睡觉!”
那是时奋斗的声音。小姚说到男女脱衣解衫以求肌肤之亲短兵相接精彩肉搏才算是嘎然终止,大家带着遗憾,开始整理被故事打乱的神经,准备睡觉,但是心情却犹如澎湃激荡的潮水难以止息。现在看来那只是文化专制时期接受的一次口头性教育,使得大潮冲击后荒芜海滩激起一股涌动的潮汐,随后一股罪恶之感伴随着风涛之响悄悄袭来,我想到了日夜奋战在坑道作业一线的那些工程兵战士挥汗如雨的形象,我们却在那儿津津有味地聆听着黄色故事,不禁有些汗颜,忏悔自责平复着走入禁区一窥秘密后的好奇和激动,开始进入梦乡。
现在看来这只是年轻战士的心理和生理的正常反应,小姚的故事只是某种性启蒙,其实是毫无艺术性,只是某种自然本能的非正常体现。手抄本中曼娜和那些年轻男朋友的故事只是文化专制禁锢中被扭曲碾压下人性的呻吟而已,因为性的解放也是人性解放最最基本的要素,只是不要如同《金瓶梅》中的男女那般滥觞,就应当看作是正常的人性表达。犹如《十日谈》中男欢女爱冲决教会对人性的禁锢一样,《红楼梦》里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还初试了云雨情。只是演绎到当代我看那些热衷于用下半身写作的男女作家们的描绘比之《少女之心》的叙述有过之而无不及。工棚夜谈《少女之心》仿佛黑洞中的一缕微光和黯夜中的一道闪电给我年轻的记忆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一轮新的太阳升起,我们沐浴着朝阳,顺着山间竹管所牵引的泉水洗漱,凉爽惬意,呼吸着大山里沁人肺腑的新鲜空气,浑身上下那种浸透在阳光里的美好感觉伴随黎明的曙光如期到来,曙光中有的战士在出操、有的在晨读……看着眼前高大茂密的竹林阳光普照下的工地和毛竹搭起的工棚及工棚前的大批判专栏,虽然洋溢着那个时代的特有政治气息,这种气息在当代看来虽然有些荒唐,但是我们的战士当时却是确实作为某种理想来追求的,因此也带有某种原生状态的美好,这种美好就犹如包裹着坚硬岩层的翡翠或者水晶,一旦弃除表面的污垢和石砾在阳光下依然会发出璀璨的光芒。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当时我有一个崭新的构思暮然在脑海里浮动。
我在作为连部办公室的工棚里和指导员聊起了连队的理论学习的问题,肤色黝黑透着健康红润的宋指导员,是68年的山东兵,口才很好,他和我如数家珍般地侃侃而谈:“我们连、排、班都有理论学习小组,全连有三十多个理论组,几乎是每班分有三个理论学习小组。既是施工小组又是学习小组。每天都会挤出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学习继续革命的理论。学习的内容有儒法斗争结合批林批孔运动,了解国际、国内形势,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结合工程施工实际开展科学实验。连队党支部及时收集战士中的问题,进行学习辅导,由班排连逐级解决战士头脑中的问题,提高战士的理论水平,深刻理解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通过和宋指导员的交流,我发现基层的指导员理论水平并不差,对天下大势十分清楚什么“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资产阶级法权在意识形态里的表现、苏联资本主义是如何复辟变修的,我们如何反修防修,更好地继续革命等等理论问题神侃得头头是道,其水平不亚于大学教授。
但我迎着春天的阳光,呼吸着山里新鲜的空气,心情豁然开朗,昨晚那些在漆黑工棚中男欢女爱充满着肉欲的夜谈荡然无存,充斥着灵魂的是全新的透明感,那是一幅年轻的战士在充满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里奋力拼搏和努力学习的崭新画面,当然那是毛泽东思想净化了的画面,一种乌托邦似的幻想也是某种精神食粮填充进战士荒芜的心灵,使得心灵在部队这所大学校在瞬间美好起来,尽管“大革命”的邪火犹如强弩之末依然在现代造神运动中鸣镝流窜。
然而,我眼中春阳煦照的大别山,苍翠峻峭,远景是我工程兵战士执行着战备施工任务,近景是两名电影组战士在竹林摇曳婆娑里为部队的理论小组分发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地下铺着雨布,暗喻刚刚下过一场新雨,背景是大批判专栏,烂漫的春花,刚刚露出春笋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致,我将之取名为《雨后春笋》。寓意部队学习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当然为了赶时髦出新意,地下分发的战士理论小组学习的理论图书中夹有张春桥、姚文元那两本十分著名的小册子。
这一选题一出、草图一勾出来就受到齐超干事大加赞赏,经过齐超、金山、时奋斗、李亚平等一干军旅画家七嘴八舌的点评,画面不断增色生辉。这个说两个战士的一个分发图书,一个填写理论组名单,身上斜背着冲锋枪子弹夹代表着战士,那个说理论书籍的摆放要有错落构图显得生动,这个说战士身披雨衣地下铺着雨布身后是灼灼如火的桃花显示浓烈的春天气息,那个说近景竹林应该加上几支毛笋,比喻新生事物,远处可隐隐约约加上青山和山中施工的战士等等。根据大家的意见我又反复进行了修改加工。六月份送军区草图观摩会,又受到军区美术创作组的充分肯定,这样我的这幅工笔年画作品就在七月份又直接去了上海参加军区在上海警备区浦东大楼招待所举行的年画学习班进行重点加工。
那时的李亚平正在构思创作他的大型油画《新的起点》却是描绘一批退伍老兵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开始了新的征程。时奋斗在创作《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大型舟桥兵组画,因为他所在的连队是舟桥连。齐超在忙他的剪纸《龙腾虎跃》。叶灵均什么也没忙出名堂,最后是花了十元钱在我们去山里写生路过老乡家买了大中小三只洗澡用的大木盆,吭哧吭哧的扛下山,说是给老爷子叶明之洗澡用……

后来惹祸的作品《雨后春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