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难自已
太阳温和得像一位笑呵呵的老人, 山川如一位柔情似水的姑娘, 赵志 福家的农家小院, 一片安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陇山塬,人们接触新事 物的机会很少,他们仍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手工业仍占据生活重要 位置,裁缝在农村不可或缺。
连着跑了几天路, 赵志福很累, 一觉睡到自然醒。阳光透过窗暖暖地 照射在身上,他来不及享受这种舒坦, 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裳,着急地喊: “妈啊,太阳都出来了,你为啥不叫我呀?”
吴秀莲忙进屋说:“娃,昨天走了那么多路,看你累的,妈就没叫醒你, 又不是赶早去拾银子,急什么!”
“妈,再辛苦也得早起, 我得尽快找个开店的地方, 好改善咱家的穷 日子,这样我才能睡得踏实。妈,我今天要去陇堡乡,离得近,还能来得 及,你给我拿个馍去。”
吴秀莲劝说:“缓一天吧,明天再去。”
赵志福有些烦躁地说:“妈,你别再说了,快拿馍馍去。”
吴秀莲便转身出门去, 脚踢到门槛上差点儿摔倒, 她自顾踮着小脚向 厨房走去,吓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听到舀水声,赵志福又喊:“妈,不要做饭了,拿个馍吃就行,我洗把脸就走。”
赵志福飞快地洗漱完毕, 拿了一张吴秀莲端来的白面饼子, 骑上自行 车便走。
“小心噎着了。”吴秀莲跟在后面喊,心里一阵酸涩, “娃真是长 大了!”
刚出门,赵志福便碰到同村的几个玩伴, 他们穿着流行的花格子的确 良衬衫、拉风的喇叭裤,骑着“永久牌”或“凤凰牌”自行车,甩着长长 的头发,说说笑笑地去赶集。赵志福粗算了一下,去趟陇堡乡来回也就三 个小时,沿龙湖走四公里后,就到了堡余川,再往前不远就是陇堡乡。这 里的路比较平坦,他们几人一口气就骑过去了。这一段路他们骑得如风一 样,特别潇洒。小伙子们最关心哪个姑娘好看,这是他们聊天的主题,往 往无话不谈,且越说越荒唐,几个人流氓兮兮地说,今天看谁的运气好, 能见到熟悉的女子,或者结识一个,把她带上街逛逛,那就算谁日能。

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荷尔蒙, 尘土飞扬。几个人正热烈讨论着, 突然 发现不远处有个独行的美丽背影。他们端详着这个姑娘的身段儿,赞叹着 是绝对的好姑娘、绝对的美女。
“吱溜溜——”其中一人吹了一声口哨,用眼神示意谁先追上,谁就 带这个姑娘逛街。“冲啊——”几个人如饿狼扑食,携风而上。“呼—— 呼——”车速快得耳边生风,几人一溜烟冲到姑娘跟前,待看清姑娘的面 容后,吓得惊叫一声,如遇妖怪一般夺路而逃。
这突如其来的鬼叫声吓得姑娘抱头躲闪, 当看清是几个年轻男子, 她 忙遮住脸上的奇特印记,心中掀起狂风暴雨。
这个姑娘叫李春花, 是李家堡人, 绰号“狼面水仙”。她身材曼妙, 面容却奇丑,似是在娘胎里被人诅咒了,《水浒传》里的青面兽杨志还比不上她可怕,让人见之产生一种窒息的恐惧感。只因这张“阴阳脸”,李 春花至今没有找到婆家。李春花的父母是近亲结婚,见女儿如此,父亲也 很愧疚 ,许诺如果有人娶他的女儿, 一分钱的彩礼不要,还愿陪嫁两头牛 和五只羊。即便条件如此诱人,仍无人上门提亲。
李春花见过的冷脸和遭受的打击太多了,她多么希望自己能遇到 一 个白马王子,哪怕是在梦里。她甚至失常地想,即使有个流氓来调戏她也 行,至少能证明她是个正常的女人。不管是谁,只要愿意娶她,她一定好 好对他。
经此惊吓, 赵志福几人如霜打的茄子, 没有了先前的精神, 晃晃悠悠 地骑行着。他们默默地骑行一段路后,又发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几个人 又活过来了似的,想要再次冲上去。赵志福觉得这个人的身影似曾相识, 没有轻举妄动, 但为了给哥们打气,扭头说道: “哥几个,我敢打赌,这 次绝对没有错,你们先冲。”
“噢——走你的!”几个人嘲笑着赵志福,边打口哨边向前冲去,那 姑娘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几个人快速地骑过去,回头看了一 眼,惊叹的确是大美女啊。几人骑着车围着姑娘绕了个圈,赵志福上前轻 浮地在姑娘的耳边打了个响指。
姑娘回头定定地看着他, 赵志福一下怔住了, 原来是马红梅。他满脸 通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调戏到自家人身上了。马红梅见是赵志福, 脸也一红,尴尬地笑着说:“你学坏了,和他们几个流氓一样。”赵志福 的脸更加发烫, 不知如何是好。马红梅大大方方地说:“你也赶集去啊? 把我捎上,走得腿疼的。”
其余几人傻了眼, 这肥差竟让赵志福得了去, 心里不禁泛酸, 拿眼瞪 着赵志福。“瞪啥?去,去,这是我表妹。”赵志福不好意思地说。那几人气呼呼地说:“鸟的个表妹,美死你。我们走,小心撑死你。”
赵志福嘿嘿一笑, 说:“走你们的。”这意外相遇, 让赵志福心里五 味杂陈。三年不见,马红梅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过去的一幕幕又在赵志 福的心头激起巨大波澜。马红梅似有同感,问道:“几年不见,你现在忙 啥?”赵志福没有正面回答,却问:“你现在成家了吧?”
“不说我, 说你。”马红梅忙转换话题。赵志福便说:“毕业后, 我 学了裁缝手艺,现在出师了,准备选个好发展的乡镇开裁缝店。”马红梅 惊喜地说:“呀!我俩想到一起了。毕业后,我也报班学习了裁剪,可那 里教得简单,只会做些简单的单衣。能不能开店,也不好说,再者女人迟 早要嫁人的。”
一听这话, 赵志福才知马红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婆家, 学习了缝纫技 术,和自己同路。不知“换头亲”的事解决了没?马红梅没有说,赵志福 也不好问,心想:新社会了,哪还有“换头亲”这种事,红梅肯定也不会 同意,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幸福, 一定有好的办法说服自己的母亲。
赵志福骑着车, 马红梅坐在后面, 农村人比较封建, 不敢大白天搂脖 子拉手。不知马红梅经历了什么,似乎胆大多了,直接搂上赵志福的腰, 过往的路人不时地拿眼剜他们。赵志福的胆子也壮了,不管路人,任由马 红梅这样。
两个人边走边聊,马红梅还是提到了那个不愿提的话题。两年来, 上门给她提亲的人特别多,但一提到“换头亲”,有的人家宁愿多给些彩 礼,也不愿意,再说有的人家也没有女儿拿来“换头亲”。当然这些提亲 的人家里,也有家庭条件不错的,可是母亲没有同意。眼看着哥哥年龄更 大了,母亲和哥哥心急如焚,红梅也着急了,想先给哥哥找个媳妇,自己就自由了。
赵志福听得心如刀绞。马红梅顿了顿, 幽怨地说:“哥, 我真不甘心 这样。我的命真苦。”
“你再坚持一下,再过一年我就成功了, 我会尽力帮助你的。”赵志 福神色严肃地说。两人聊着聊着,很快就到了陇堡乡,打眼一看这儿的经 商环境真不错。陇堡乡似躺在陶盆中的微缩景观,北面一潭碧水映着蓝天 白云,南面是半月形的大街, 街两边是各类商铺,招引着熙熙攘攘的游人, 有一种山城街市的别样繁华。街上已有两家裁缝店了,生意特别好,还开 了服装培训班,按学习多少种裁剪样式收费,大多学员只能交得起学习一 两种单衣裁剪样式的费用,即使学会了,至多会缝缝补补,想独立开店挣 钱难如登天。
这两家店的老板, 都是赵作鹏教出来的得意门徒, 猴精猴精的, 赚钱 的招数很多。见赵志福进店,便热情地招呼询问。可是当听说赵志福也想 开店时,便面露不悦,说了一堆“现在生意不好做,年轻人都喜欢新潮衣 裳,外面买的多,上门定做的少,现在他们只是勉强支撑着,不知啥时候 就经营不下去了,他们办裁缝培训班是想赚学徒的钱,但只教基本功和单 衣加工”这样的话。
赵志福当然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 只好顺着他们的话说: “现在的确 是这样的,竞争激烈,干这一行的人多,都想开店,但市场需求就这么大。” 赵志福又补充说他只是想了解一下行情,不打算在陇堡乡开店。这两个人 一听,立马换了表情,拍拍胸脯说:“赵志福,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吭声,
一定会鼎力帮助你的。”

这一席话, 让赵志福颇有感触。陇堡乡的确不错,但是这里已没有 他的市场了。闷热的天, 风都挤不进来,内心的燥热烧得赵志福不住冒汗, 黏住了衣裳,似有人用手撕扯。陇堡乡逢集,街上人挤人。赵志福和马红梅在集上逛了逛,没啥心情,便往回走,他也忘记给马红梅买点礼物了。 马红梅看出赵志福心中的不快,对他开店的信心打了折扣。
在回家的路上, 马红梅的话明显少了, 多少有些伤感。赵志福打着圆 场,说他本来就没打算去陇堡乡开店,今天就是了解一下市场行情。他计 划明天去陇坪乡看看,那里离得远,或许有机会。马红梅恢复了冷静,暗 想:那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聊着聊着,到了龙湖边,赵志福和马红梅要 分开了,两家人隔湖而居,临水而生。
看着马红梅远去,湖面波光粼粼,似赵志福眼中闪烁的泪光。 一阵 山风吹来,卷起一阵凉意,赵志福不自然地缩了下脖子,想起与马红梅 梦断的那个晚上, 不禁喊道:“红梅,你等着我,我会尽快把店开起来的, 让家里人上门提亲。”说着眼里涌出晶莹的泪水。分开后,赵志福心情 低落,回到家连饭都没有吃,拉了一床被子倒头就睡。母亲几次叫他吃饭, 他就是一声不吭,如丢了魂的空壳子,家里人急得团团转。
天边的落霞一片血红, 收走了最后一点残光, 送入沉沉的夜, 大地一 片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