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延安路(上)
——杨第甫奔赴延安的日子
赵志超
抗战初期的毛泽东
从湘潭县易俗镇出发,车行十几分钟,便到了河口镇中湾村,沿简易公路前行百余米,一条水渠、一口池塘进入眼帘,浓荫如盖的樟树下,几栋普通的民房错落有致。新中国成立后湘潭县第一任县长、第二任县委书记杨第甫的故居,便坐落在这里。如今,故居的一砖一瓦都已不复存在,仅留下遗址供人缅怀;记得杨第甫一家故事的村民也已大多作古,只剩故居旁住了多年的两位本家,与杨第甫有着几面之缘,尚能叙说杨家的旧事。
初到陕北
1937年11月,陕西三原县安吴堡,狂风裹挟着沙尘,肆意拍打着这片黄土地。26岁的瘦高个杨第甫站在黄士高坡上,身上的灰布长衫被风灌得猎猎作响,目光凝视着前方。
三原县位于陕西咸阳北部,距延安尚有280公里,古称“池阳”,因境内有孟侯原、丰原、白鹿原“三原”而得名。三原乃关中重镇,历史上曾是“衣食京师”的关中经济腹地。此时的三原,作为抗日的前沿阵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大家都在为抗击日寇做着准备。
秋风萧瑟,安吴堡的槐树叶落了满地。杨第甫站在院子里,振了振精神,挺胸走进了“战时青年训练班”第三大队。
杨第甫(1911—2002),化名杨国安,1911年4月17日出生在湘潭县河口乡中湾村一个自由职业家庭。父亲杨盖楚,母亲张氏。父亲为当地饱学之士,凭借深厚的学识和高尚的品德,赢得乡邻的敬重,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与影响力。杨第甫自幼便展现出极高的学习天赋,3岁时,在家人的教导下开始识字;5岁时,能熟练背诵《三字经》,稚嫩的童声在庭院中回荡;8岁,正式诵读“四书”“五经”,摇头晃脑间,沉浸在经典的韵味里;9岁时,更是显露出非凡的文学才能,能与父亲吟诗作对。那些年,家中藏书成了他最好的伙伴,每一本都被他翻得书页发软,也为他日后投身革命奠定了文化基础。
1931年,20岁的杨第甫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长沙私立广益中学。“九一八”事变的阴霾笼罩着华夏大地,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肆意践踏东北,全国上下群情激愤。长沙的学生们迅速行动起来,成立了省学联,积极开展抗日救亡活动。杨第甫凭借满腔的爱国热情和出众的组织能力,被同学们推选为广益中学仇货检查队队长。他身姿挺拔,站在队伍前列,带领同学们在市中心巡查,只要发现有商家售卖仇货,便毫不犹豫、义正言辞地要求封存,让不少商家心生畏惧。然而,他的正义之举触动了省党部的利益,很快被列入监视名单,最终被迫离开学校。
1933年冬,杨第甫来到上海,进入大夏大学附中读高三。在那风云激荡的年代,上海作为进步思想的汇聚地,各种思潮在这里碰撞、交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共产党宣言》《家庭、私有财产及国家起源》和《马克思传》等进步书籍,仿佛一道光,瞬间照亮了他迷茫的内心。他如饥似渴地读着,常常沉浸其中,忘却了时间。书中关于共产主义的描绘,让他看到了国家的希望,也坚定了投身革命的决心。
1934年,杨第甫高中毕业,辍学回乡,恰遇家乡大旱,他组织农民抗旱救灾,与当地百姓建立了良好关系。
1935年,杨第甫考入上海大夏大学。大学校园里,他与志同道合的同学们一起热烈探讨救国救民的道路,革命信念愈发坚定。他积极参加“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接受革命思想的洗礼。1936年暑假,杨第甫回到湖南,组织外地回乡学生成立读书会,从事抗日救亡运动。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战火迅速蔓延,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杨第甫满腔悲愤,赋诗一首《不灭倭奴誓不归》曰:
百万弟兄齐甲胄,三军将士共戎衣。
喑呜叱咤风云变,不灭倭奴誓不归。
杨第甫认识到“要抗日救亡就要跟共产党走”,决心投身伟大的抗日战争。他再也无法在书桌前安坐,毅然决然地投身革命,大学肄业的他,投笔从戎,踏上了一条充满未知与艰险的道路。
1938年11月12日上午,杨第甫乘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卡车离开长沙,原计划去衡阳。途经湘潭时,经批准,回到河口中湾探亲。当晚长沙发生“文夕大火”。第二天,他直接去湘乡,再到邵阳(此时省工委已搬迁至此)。随即由邵阳前往西安。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他见到挂着“欢迎爱国青年”木牌的门廊,他脱口而出:“我要去延安。”被分配到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开办的“战时青年训练班”第三大队学习,并参加了“西北青年救国会”(即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
青训班位于三原县安吴堡。11月,青训班正式开学。杨第甫来开始了新的生话。院子里的老槐树,见证了他的成长与蜕变。
夜晚,杨第甫蹲在土坯墙根下,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认真抄写《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一笔一划,都倾注着他对革命理论的渴望与追求。抄到“敌进我退”时,他不禁停下笔,陷入沉思,脑海中浮现出战场上的硝烟与战士们的英姿。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个身着灰军装的年轻人,胸前别着“西北青年救国会”的布徽,眼神中透着热忱与坚定 。
“杨第甫同志?”年轻人轻声问道。
“我是。”杨第甫连忙起身回应。
“我是负责你们这批学员联络的,叫李庚。”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个粗瓷碗,“刚煮好的玉米糊糊,快趁热喝,暖和暖和。”
杨第甫接过瓷碗,碗沿的温度迅速传递到他的手上,他微微缩了下指尖,却紧紧握住,舍不得松开。曾经在上海大夏大学读书时,他用的是精致的细瓷茶杯,而此刻,捧着这碗散发着热气与玉米香的糊糊,他却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杨第甫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衣领,衣里除了藏着至关重要的介绍信,还有一张照片。那是1935年长子杨曙光出生时,乡下妻子彭宗蕙托人辗转送到上海的,照片的边角已被体温焐得发卷。
青训班的日子紧张而充实,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杨第甫白天和学员们听“抗日游击战”课,学习军事理论,练习匍匐前进、射击等战斗技能,汗水湿透了衣衫,却从未有人喊过累。晚上,晚上在煤油灯下抄《论持久战》片段,还跟着“西北青年救国会”的同志到街头教唱《松花江上》;有时大家围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讨论“如何动员群众参与抗日”。
杨第甫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口才也不错,总是被同学们推选出来发言。他往土台上一站,不用刻意拔高音量,声音便能清晰地传遍全场:“老乡们不是不想抗日,他们是害怕,怕鬼子烧了他们的房子,怕保长趁机催缴更多的捐税。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攥紧拳头,就没什么好怕的!”
杨第甫讲得很投入,声音高亢有力:“等我们打跑了鬼子,就要在这片土地上种满麦子,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院子里掌声雷动,大家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12月的天,灰蒙蒙的,三原开始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装。杨第甫收到一封来自长沙的信,是地下党辗转送来的。信中告知他,湖南地区急需革命力量,组织上希望他能回去,为家乡的抗日事业贡献力量。
得知这一消息,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即将离开这片革命热土的不舍,又有对新任务的期待与使命感。他本来打算毕业后留在陕北干革命,可近在咫尺、令他日夜想念的革命圣地延安,还没来得及去,组织上便要他返回湖南了。
临走的那晚,李庚一路送他到安吴堡车站。
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李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杨第甫手中:“这里面是几块大洋,还有一双布鞋,路上穿。”杨第甫轻轻解开布包,里面有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简单却又质朴的针线,他心中一暖,这针脚里,满满的都是同志间的情谊。
汽车缓缓开动,杨第甫紧紧握着布鞋,揣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份温暖与力量。他望着渐渐远去的李庚,在心中默默许下诺言:“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返回长沙
1998年夏,作者(右)在长沙采访年近九旬的杨第甫老人。左为杨第甫继配夫人周静昭女士。
1938年1月,长沙蔡锷中路,那栋灰墙蓝瓦的祠堂前,杨第甫站在“第十八集团军驻湘通讯处”(长沙八路军办事处)的木牌前,身姿挺拔,眼神坚定。此时,他身任“两湖青年回乡工作团”团长,由武汉回到了长沙,向“八办”报到。
由青训班结业后,杨第甫本可以直接去他一心向往的延安,但组织上任命他为两湖回乡工作团团长,他只好服从革命需要回到长沙,参加湖南文抗会工作。从陕西归来,行装甫御,杨第甫便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此刻,他正与会长商讨创办《救亡周刊》的事宜,希望通过这份刊物,传播抗日思想,唤起更多民众的觉醒。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蓝布旗袍的姑娘,怀里抱着一摞传单,辫子梢上扎着一根鲜艳的红绳,迈着坚定的步伐走来,眼神中透着一股干练与果敢。
“杨团长,我是陈素,刚从湘乡来。”姑娘走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把传单递给他,指尖不经意间蹭过他的手,带来一丝凉意。
“原来是你啊,陈素!”杨第甫握着陈素的手高兴地说。去年“七七”事变后,他去湘乡演讲,宣传抗日救亡时,就认识了这位眉清目秀、向往光明的姑娘,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知道,陈素是湖南湘乡丰乐乡(今娄底市娄星区大埠桥街道华胜村陈家组)人,1912年6月出生,比他小一岁。陈素聪明伶俐,学习能力极强,对革命事业充满了热情。
同年2月,在城郊的一间农舍里,杨第甫和陈素一起庄严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宣誓时,陈素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念到“永不叛党”时,她紧紧攥着衣角,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对党的忠诚,也是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
散会后,陈素悄悄递给杨第甫一个小本子,低声说道:“这是我抄的联络暗号,你收好了,一定要小心。”杨第甫接过本子,封面上绣着一朵腊梅,他小心收藏起来,随身携带。
陈 素
不久,杨第甫担任了任湖南文化界抗敌后援会(简称“文抗会”)支部书记,他将全副身心投入到文抗会的工作。接着,党组织安排他担任了长沙市第七难民收容所所长。
回到湘潭老家,探望双亲,父母问他:“第甫,你在延安见到毛泽东吗?”杨第甫犹疑了一下,如实回答:“还没有。”他比毛泽东小17岁。大革命时期,毛泽东回湖南开展农民运动,才十几岁的杨第甫就从长辈们的交谈中熟谙了毛泽东这个名字,对毛委员仰慕不已。此时尽管还没有见到过毛泽东,但他从内心崇拜毛泽东,并感受到家乡人民对毛主席的关注和敬仰。
文抗会的工作迅速开展,活动面很广,逐渐在人民群众中产生很大影响。他们办报刊,动员和秘密组织一批一批的青年学生去延安。杨第甫还介绍妹妹杨秋润、弟弟杨迪、本家杨光及发妻彭宗蕙等人去了延安。
1938年7月,杨第甫调任中共湖南省委军委秘书。
同年10月,武汉沦陷后,湖南省委机关迁至邵阳。杨第甫被派往湘潭、宁乡、湘乡三县工作。
武汉失守后,日本侵略军向蒋介石加紧政治上诱降,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国民党湖南省党部在长沙开始破坏共产党领导的文抗会,捕捉共产党员。中共湖南省委遂将长沙的骨干力量分散到各县去,继续发动群众,扩大党的影响。杨第甫在省委帅孟奇(1897—1998,湖南汉寿人,解放后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原副部长、顾问)的领导下积极开展工作。为了秘密工作方便,他们以姐弟相称,前往湘潭工作。
虎口脱险
1939年春,长沙城的小吴门,巷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煤烟味,那是生活的烟火,也是战争阴影下百姓们顽强生存的气息。杨第甫站在“湖南文化界抗敌后援会”的木牌前若有所思。然后,踏上了前往临湘县白马寺的旅途。
1939年,蒋介石秘密颁布了《限制异党活动办法》,不断制造反共事件,中共湘潭县工委根据省工委的指示精神,决定部分党员打入到国民党地方政权及民众团体中,利用合法身份开展抗日教亡工作。为此,共产党员郭熙等人通过各支部的党员在群众中进行活动,经选举,彭仲珊担任湘潭县杨溪乡乡长,何鳌担任白云乡第二保保长,刘辑瑞担任白云乡第五保保长,郭曦担任忠信乡第三十八保保长,并安排一批党员当甲长(郭曦第三十八保的15个甲长中,有14个是共产党员),还有一些党员打入乡公所当警察。与此同时,郭曦、刘辑瑞联络并争取了忠信乡乡长杨芝华和白云乡乡长楚保文,使他们拥护共产党的抗日政策,支持和保护地下党活动。
彭仲珊、何鳌等地下党员掌握地方政权后,积极开展“三抗”斗争,采取“一拖、二躲、三顶替”的办法为穷人抗丁,并利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抗战口号,按田产摊筹钱粮,为穷苦农民卸下抽壮丁的枷锁。他们关心群众生活,在饥荒时月,设法分借义仓积谷,限制豪绅、奸商哄抬粮价、偷运谷米出境,而以平价粜给农民,解决粮荒问题。为帮助抗日军人家属和部分穷人度过生活难关,郭熙在白云乡尖岗村办了一个麻草鞋厂;何鳌在银塘村筹建织布厂,为党组织提供活动场所和费用;刘辑瑞凭着自己的医术,为贫苦农民救死扶伤。抗日战争期间盐价高昂,每百斤稻谷只能兑换一斤多盐,当上保甲长的地下党员,则利用有利条件,千方百计地筹购食盐,平价供应农民。
1938年秋, 国民党新五师路过易俗河时,何鳖遵照党的指示,以保长的身份,发动群众筹集枪支费,并动员30多个青年参军抗日。
与此同时,回到家乡开展地下工作的杨第甫,常常活跃于人民群众中,接触的人很多,引起了湘潭县国民党当局的注意。
晚年的杨第甫
1939年6月,平江惨案的噩耗如一道惊雷,传遍长沙城。陈素正焦急地蹲在码头,等待杨第甫归来。杨第甫行色匆匆,刚从临湘白马车执行任务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土,发丝也有些凌乱,但毫无倦容。一见到陈素,他便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他手中,急促地说道:“白马寺的国民党军要调防了,这是他们的布防图,我好不容易从团部文书那儿弄来的 。”
陈素连忙打开纸包,只见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地描着各种标记,有些地方因为汗水的浸湿,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你是怎么拿到的?”陈素抬起头,看着杨第甫,眼中满是关切与担忧。杨第甫笑了笑:“我自有办法。”
为了更好地开展地下工作,杨第甫与陈素在码头边的茶馆租下一间阁楼,准备在长沙建立党的地下机关。对外,杨第甫扮作“做茶叶生意的老板”,陈素则是温婉贤淑的“老板娘”。
一天,特务突然上门查户口,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当时,陈素正在往墙缝里塞情报,听到声音,她的心猛地一紧,手忙脚乱地把油印机推到床底,又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端起针线簸箕,脸上挂着笑容,镇定地去开门。
“长官,辛苦啦,快进来喝口茶。”她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往特务手里塞瓜子。特务捏着瓜子,满脸狐疑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沉重的靴底一次次蹭过床板,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杨第甫和陈素的心上。
此时,杨第甫正躲在阁楼夹层里,大气都不敢出,听着陈素与特务周旋,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好在陈素机智过人,一番巧言,终于把特务打发走了。门关上的那一刻,两人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彼此的信任。
1939年秋,日寇第一次进犯长沙,情况危急,经党组织批准,郭曦、曾纯熙、刘辑瑞等在易俗河洪塘一带,利用与新五师的关系,弄来一些枪支弹药,将附近的农民积极分子300多人编成一个营, 暗中操练20多天,曾纯熙带队开赴前线,打算投奔新四军去打日本鬼子。途经江西铜鼓时,不料被国民党的军队包围,解除武装,被迫解散。
1939年10月,湘潭县国民党当局成立了反共特务机构调统室,企图摧垮湘潭地下党组织。当时,中共湘潭县委根据省工委指示精神,决定县委成员和城乡党的主要骨干相继撤离。县委书记谭伟和委员张忠廉在撤离前,曾奔走于乌石、易俗河等地,动员彭金华、郭熙等迅速转移。可彭、郭二人认为工作需要,没有及时离开。由于判徒出卖,不久他们被捕牺牲,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1940年春,形势愈发严峻,湘潭县政府的缉捕布告贴满了长沙城头。杨第甫看到布告上的肖像画得歪歪扭扭,却把他身材高大的特征画得几分相似。夜晚,他独自蹲在阁楼里,翻看着手中的情报,心中思索着应对之策。这时,陈素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红薯,轻声说道:“组织上说,让我们结婚。”
杨第甫愣了一下,咬着红薯,疑惑地看着她。“结婚了,住在一起才不容易惹人怀疑。”陈素微微低下头,搅着油灯的灯芯,声音轻柔却又透着坚定,“再说……跟你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就这样,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他们在小小的阁楼里结为了夫妻。杨第甫把长子的照片郑重地塞到陈素手中:“这是曙光。”陈素接过照片,轻轻抚摸着上面孩子的脸庞,眼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眼中却又隐隐闪烁着泪花,那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也是对未知艰险的担忧。
1940年8月,杨第甫与陈素离开湘潭,经桂林、贵阳赴重庆,到中共中央南方局报到,旋被分配去鄂西工作,任中共咸(丰)来(凤)中心县委书记,陈素任县委妇女部长。
不几天,即8月30日,湘潭县长廖佩之密电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湖南省主席兼全省保安司令薛岳,电文称:“本县狡匪首要何权、楚保文、彭镇衡、杨第甫、唐雅开、何庆如等,布置组织活动甚力,迭经密报。顷奉秘申(8月)梗(23日)电,自当遵照严防。惟可否先发制人,密捕讯办,或请钧府派员莅县缉办。”在县调统室开具的“湘潭县异党分子组织调查表”,详列何权、杨第甫等8人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党的机关、公开职务、活动区域、备考等项。杨第甫被列为“狡匪首要”第四名,并在其名下注明“党的机关系省委,活动范围全省,去西安受训”。
10月4日凌晨,彭金华、郭熙、曾纯熙、刘辑瑞、何鳌、彭仲珊、杨芝华7人分别被湘潭县反动军警秘密逮捕,关押在湘潭警备司令部驻地陶公祠。楚保文是国民党县党部利用干训团的名义诱骗到县里逮捕的,时间还早两天。彭金华等8人被捕后,敌特进行秘密审讯,但不管敌人使用什么花招,他们都大义凛然,坚贞不屈。曾纯熙已是第三次入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刘辑瑞考虑的不是个人安危和即将分娩的妻子,而是家中夹壁内秘藏的一份党员名册,它关系着易俗河地区地下党员的安全,幸而他趁胞兄来探监时,机智地传递了信息,才化险为夷。
彭金华等八人被捕后,党组织和他们的亲属都曾多方营救。敌人害怕激起公愤,遂于10月11日用轮船将8人押赴长沙。途中,接湖南省主席薛岳“就地处决”密令,遂从竹埠港陈家码头上岸,经嵩塘铺,将他们押至凤形山下龙骨坡残酷杀害。
如果当年不是组织上安排杨第甫去卾西工作,如果不是杨第甫及时转移,肯怕湘潭县历史上又要多一名革命烈士,而少一名新中国成立后的湘潭籍县长、县委书记。
鄂西的雨
1940年8月,鄂西的山路崎岖泥泞,雨水像是被撕开了口子,倾盆而下。杨第甫牵着一匹瘦马,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陈素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唯有马蹄踏在泥地上的声音,沉闷却又坚定。此行目的地是咸来——中共鄂西特委。
他们装扮成逃难的夫妻,历经桂林、贵阳,辗转来到重庆。在南方局,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亲自召见他们。办公室里,周恩来递过两杯热茶,神情严肃却又充满关切,他指着地图,认真地说道:“鄂西是重要的战略要地,既是前线,也是后方,你们这一去,责任重大,要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那里。”陈素双手紧紧握着茶杯,挺直了腰杆,坚定地说道:“请周副主席放心,我们一定不辱使命!”
杨第甫撰书对联:“未必文章憎老寿;愿将强健入新年。”
1940年8月,鄂西的山路崎岖泥泞,雨水像是被撕开了口子,倾盆而下。杨第甫牵着一匹瘦马,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陈素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唯有马蹄踏在泥地上的声音,沉闷却又坚定。此行目的地是咸来——中共鄂西特委。
他们装扮成逃难的夫妻,经桂林、贵阳辗转到达重庆。在南方局,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国民政府军政部副部长的周恩来,亲自召见了他们。办公室里,周恩来递过两杯热茶,神情严肃却又充满关切,他指着地图,认真地说道:“鄂西是重要的战略要地,既是前线,也是后方,你们这一去,责任重大,要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那里。”陈素双手紧紧握着茶杯,挺直了腰杆,坚定地说道:“请周副主席放心,我们一定不辱使命!”
“咸来”系湖北咸宁、来凤两县的合称。咸宁位于湖北东南部,长江中游南岸,与湖南、江西接壤,素有“湖北南大门”之称;来凤县,位于湖北省西南部,酉水上游,处鄂、湘、渝三省市交界处,是鄂湘渝黔边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
咸来的山,高耸入云,比湘潭的山更加巍峨险峻。这里的雨,一下就是半个月,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此时,杨第甫的身份是咸来中心县委书记,陈素的身份的身份则是县委妇女部部长。 他们在一个山洞里召开县委会议,洞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火苗舔着松枝,映得每个人脸都发红。陈素的脸庞清秀而坚定,她负责妇女工作,她总是不辞辛劳,带着几个姑娘穿梭在山林间,挨家挨户地走访山民。在昏暗的农舍里,她耐心地教妇女们识字,一笔一划,写下“抗日”“救国”等字样;同时,她也不忘留意周围的动静,轻声打听“最近有没有穿黄军装的人路过”。
1941年1月,大雪纷飞,整个鄂西大地被白雪覆盖,一片寂静。然而,皖南事变的消息,却如一颗重磅炸弹,打破了这份宁静。杨第甫和陈素正在溪边清洗情报纸,冰冷的溪水冻得他们的手通红麻木。突然,陈素惊呼一声:“不好!”杨第甫连忙抬头,只见一张情报纸被水流冲走,正迅速漂向下游。陈素毫不犹豫地跳进溪水中,棉裤瞬间被溪水浸湿,冰冷刺骨。她不顾寒冷,奋力抓住纸,才松了一口气。
夜晚,陈素坐在火堆旁,抱着烤干的情报纸,身体还在瑟瑟发抖:“特委要是被破坏了,咱们……”杨第甫把棉袄披在她身上,“别怕,我送你回湘乡生孩子,我留下来继续坚守。”
送陈素到渡口那天,雨夹着雪,打在船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陈素站在船头,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陈素回湘潭老家不久,孩子出生,是个女孩,却在5岁时染病夭折。此事成了两人心底多年的疼。
由重庆到延安
1941年深秋,一辆卡车从重庆出发,车轮碾过泥泞的公路,杨第甫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怀里紧紧揣着皱巴巴的介绍信,目光坚定地望向西北——那里,是他魂牵梦萦的延安。
车队驶出重庆近郊,公路上的关卡便如恶狼般扑面而来。国民党军警特务端着枪,扯着嗓门呵斥,粗暴地将车厢里的行李翻箱倒匣,衣物、书籍散落一地。他们故意放慢搜查速度,时而拿起信件反复盘问,时而对携带的物品百般刁难。就这样,车队每日只能艰难前行一二百公里,单从重庆到成都,就走了四五天。
10月10日,车队终于驶出成都,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广元、剑阁进发。车窗外,剑门关的峭壁如刀削斧凿,秦岭山脉云雾缭绕,狭窄的公路在山间蜿蜒,稍有不慎便可能坠入深渊。抵达汉中后,又一路奔波至宝鸡,众人终于得以休整一日。为避开西安的国民党特务眼线,车队特意绕行马嵬驿,杨第甫与同行者下车凭吊杨贵妃墓,荒草萋萋的墓前,更添几分乱世的苍凉。
离开马嵬驿,车队直奔交道镇,当车轮驶入陕甘宁边区地界时,带队护车的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卫队长黄飞虎(后在解放战争中任军长)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拍着车厢板喊道:“到家了!大家可以随意些了,是正式夫妻的可以给你们另开房间!”一句话引得车厢里爆发出阵阵大笑,多日来的紧张与疲惫瞬间消散大半。可此时的陈素,因为工作需要,仍留在重庆“周公馆”工作......想到这里,杨第甫心里涌起一种惆怅。
此时的黄土高原早已褪去绿意,冬意渐浓,千沟万壑的土地上,只有稀疏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沿途的窑洞低矮简陋,百姓穿着打补丁的单衣,脸上刻满了生活的艰辛。杨第甫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既有对这片土地的心疼,更有对革命事业的坚定。在交道镇短暂休息一天后,车队继续向延安进发。
从重庆出发到进入边区,整整耗时一个月。一路上,杨第甫触景生情,写下一首绝句:
驱车直出剑门关,秦岭云横行路难。
喜听宝鸡报天晓,放歌齐唱颂延安。
毛泽东迈步宝塔山下
10月的陕北,秋风萧瑟,风裹着黄土打在脸上,像细沙粒一般。杨第甫站在宝塔山下,灰布长衫下摆被风掀得直晃,遥望前方,当望见山巅那座高耸的青砖宝塔,以及山脚下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窑洞时,他抬手揉了揉被风沙迷了的双眼,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眼眶湿润了。距离1937年11月到陕西三原,杨第甫怀揣着前往“战时青年训练班”的通知书,满心憧憬地遥望延安,时光已过去整整四年了。如今,他真真切切地踏上这片土地,其间艰辛难以言表。他真的来到了延安,来到了这个无数革命者向往的圣地。
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同行的同志勒住马,笑着喊道:“杨第甫同志,愣着干啥呢?可算到了!”杨第甫回过神,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下意识地把揣在怀里的小本子按了按,那是陈素临别时塞给他的。
(上篇完,下篇待续)
2025年8月28日修改
9月10—11日再次修改
(本文节选自赵志超最新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光明在前•书生仗剑》)

2024年6月,作者在延安宝塔山下。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