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耕耘半日闲》
□卢世平
清早五更天,天色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刷抖音时看到说,这个时节给果树施肥,来年肯定挂果累累。这话挺让人心动,于是我拎起铁桶,就往鸡舍边的粪坑走去。
鸡粪坑里的物事,黑褐黑褐的,已经发酵透了。一铲子下去还冒着热气,味道确实冲鼻子,但想到这是果树的好饲料,倒也不觉得难闻了。世间有用的东西,多半其貌不扬,甚至气味难闻,但真正的好东西,往往就藏在这不起眼的外表之下。
头一个施肥的是那棵柿树。十三年前我从扬州回来重建南园时,就栽下了它。每年深秋,枝头就挂满红灯笼似的果子。我在离树干两尺远的地方挖了一圈浅沟,把鸡粪均匀撒进去,再盖上土。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挺费劲。土要挖得深,肥要撒得匀,土要盖得平,哪一样做不好,效果都得打折扣。这倒像极了人生中的很多事,看着简单,实则处处都得用心。
接着是那几棵桃树。去年春天花开得挺盛,结果却不多。想必是营养没跟上,今年我特意多施了些肥。桃树性子急,吃得多长得快,结果也早,自然要多喂些。而桂树和梅树就不同了。它们性子慢,不贪多,适量施肥就够了。特别是那棵老梅树,我每年只施薄肥,它反倒花开得越来越盛。可见树木跟人一样,各有各的性子,不能一概而论。强求一致,反而不好。
最费劲的是给葡萄架施肥。藤蔓爬满了架子,根却深埋在土里。我只得趴在地上,伸手进去挖沟。一不小心,惊动了一窝蚂蚁,它们慌慌张张地搬着白色的蚁卵四处逃窜。我心里过意不去,只好退到一边,等它们搬完了再继续。这小小的插曲,倒让我想起《庄子》里的话:“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这园子里,我虽是人身,却也只不过是众生之一,与蚂蚁、树木、花草,原无分别。
一株株地施肥,一棵棵地浇水,不觉日头已爬得老高。掏出手机一看,竟已近九点。直起腰来,才觉背脊酸疼,手臂发沉。汗珠从额角滴落,在泥土上溅开一朵朵小花。这三个小时的劳作,让我真切体会到了“汗滴禾下土”的滋味。
回屋冲了个凉,换上干净衣裳,真是说不出的舒坦。将躺椅搬到院中,躺下来歇息。恰逢台风过境,东南风特别大,拂过面颊,却温柔得很。园中树木微微摇动叶子,仿佛在向我道谢。这份惬意,非得亲身经历不能体会。我想,这大约就是先苦后甜的道理罢。没有先前的劳作,哪来此刻的舒畅?
躺得够了,腹中也有些空了,便起身张罗午饭。一个人吃饭,原可简单些,但我偏不肯敷衍。淘米煮饭,切菜烹炒,竟也收拾出两菜一汤来。蒸茄子,丝瓜炒鸡蛋,冬瓜肚片汤,除了肚片是街上买的,其余菜蔬都是我自己种的。坐在院中小桌旁用餐,看着自己劳作的成果,饭也吃得格外香甜。这使我想起《黄帝内经》中的话:“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饮食之道,本不在于珍馐美味,而在于合乎时宜,搭配得当。
饭后小睡片刻,便是午后读书时分。今日该研习《黄帝内经》第六节了。这部古书,年轻时只觉得玄奥难懂,如今结合栽树种花的经验,反倒能悟出些道理来。譬如书中说“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不正合了春季施肥、秋季收获的道理么?世间万物,道理原是相通的。
读书至黄昏,又该准备晚饭了。饭后在灯下写写字,记记日记,一日便这般过去了。
友人常问我,一个人住在南园,不觉得寂寞么?我笑道:有花木相伴,有诗书为友,有文字寄情,何寂寞之有?况且日日劳作,身体反而较从前更康健许多。比起在城中时常去的健身房,这南园才是最好的锻炼场所。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有人爱热闹,惯于人群之中周旋;有人喜清静,乐于独处之时自省。我年轻时属于前者,如今却成了后者。并非性情大变,只是明白了什么样的生活最适合自己罢了。
夜深了,窗外虫鸣唧唧。我搁下笔,准备就寝。明日还要记得给新栽的那几十株小花浇水,这些花是妻特地从扬州买回的,她再三叮嘱我,先不要施肥,要勤浇水。
南园的日子,看似简单,却自有它的韵味。每一株果树的生长,每一朵花的开落,都与我息息相关。我在照料它们的同时,它们也在滋养着我。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比起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反而更加纯粹直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