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布鞋(短篇小说)
准备登山,去鞋柜找登山鞋,打开鞋柜再次看到那双做工精细的手工千层底黑色条绒布鞋,又想起了那个叫杨花的人。
在渭北高原的一个名叫磨盘沟的小山村,二三十户人家散乱居住在山梁上。房屋都是一层的小瓦房,据他们说,这是近几年政府搞移民搬迁到这里的,以前他们都住在窑洞里。听了他们的话我想起这里有土崖的地方都能看到许多废弃的窑洞。
收割机在村子周围的梯田里割麦,机器后边扬起麦草和灰尘。我坐在土坎边的杜梨树下乘凉。杨花的丈夫开着三轮车来了,他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人也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种地人。杨花见丈夫回来了,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感激地说: “是这位大哥想办法帮忙挖了条路,收割机才能开下去。这几亩地要是让我用镰刀割不知要割到啥时候。”
杨花的丈夫并没有看我,而是掏出香烟,慢条斯理地弹出一支叼进嘴里,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目光一直注视着坎下边自家麦地里的收割机。他们的女儿小宇彤独自在一边玩耍,对于爸爸的到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杨花的丈夫在距离我很近的土坎边蹲下来。杨花却走到我面前和他并排坐下,这让我很意外,因为她坐的位置几乎就在我怀里。这时她叫过女儿宇彤,把她拉进怀里。她背对着我,以致于她脖子上的发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二十多岁,一米六的个子,身材偏瘦,但纤细的腰身使她看起来更苗条。本来我可以向后退一点,和她保持距离,但我没有,因为她长得这么好看,我想近距离多观察她一会儿。
那是我们刚到这里,对于地理环境一点也不熟,我去村里小卖部买东西时,收割机被村里人带走了,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热情的村民用手指了大概方向,我就找了一条玉米地间的小路,向那个方向走去,不远处有个岔路口,我不知道该走那条路,正在犹豫,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宇彤,前边给叔叔带路。”
我回头一看,身后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子,尽管肌肤较黑,但五官精致,可以说非常漂亮,让我有些吃惊。她见我回头看她,显得有几分羞涩,赶紧低下头看着小路。走在前边的小女孩答应着,加快脚步。我急忙闪身让路。让小女孩宇彤过去,然后跟着她们母女走。这时我看见她手里提着镰刀和水壶,知道她也是去割麦。她走到我跟前说: “跟着我们走就能找到。”我礼貌地说: “谢谢。”就跟在她们身后。
小路边是大片的早玉米,长势不错,绿油油的,已经高过人头。小宇彤在前边说: “妈,咱也用收割机割麦吗?”
“ 咱那地有坡度,机器割不了。”
女孩又问: “那我外爷家呢?”
“你外爷家地平,可以用机器收。”
我问女子: “孩子几岁了?”
“ 四岁。”
我说: “你看着年纪不大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没言语。
我知道山里女子结婚早,而且保守又说: “孩子真懂事。”
这时走到平台边上,我看见收割机正在脚下山洼梯田里给一户人家收麦子,于是我就向收割机那里走去。
夏天黄土高原上的太阳也毫不留情地发挥着她的威力。我走到地头一群等待割麦子的人跟前,几家想割麦的人知道我是跟着收割机收钱的,就纷纷报了地亩数,我知道山里人善良,不像山外人那么奸诈,总想少报亩数,再说我经常干这事儿,眼睛一看心里就有大概面积,差不多就行了。于是收了钱,记了账就没事儿了,看见下边不远处黄土坎边有颗古老的杜梨树,就背着包,提着瓶矿泉水瓶子去树荫下下凉。
我来到树下看见刚才给我带路的小女孩宇彤独自在树荫下玩,身边放着她妈妈提来的热水壶。土坎下是一大片麦田,宇彤妈妈正头戴草帽弯腰割麦。这时村里有人也下来乘凉,那人就喊: “杨花,叫收割机割吧?”
我这才知道那女子叫杨花。
杨花站起身,脸蛋热得红扑扑,抬起握着镰刀的右手,用衣袖擦了把额头的汗说: “收割机下不来,地也不平割不了。”
那人就不再说话了。
村里又来人想割麦,让我去看面积,我跟着去了。当我再次来到杜梨树下乘凉时,看见杨花只割了一点点,但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洁白的衬衫在背上都能明显看见文胸的带子。我对在一边玩的宇彤说: “宇彤,让你妈妈上来凉一会儿。”宇彤就喊: “妈,上了歇一会儿!”
杨花放下手里的麦子和镰刀,爬上来。我见她的衣服几乎被汗湿完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赶紧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说,我这儿有。随手提起水壶给纸杯子倒水。我原以为她会猛喝一气,但她却没有,而是把水杯举到我面前说: “师傅,喝,这是热水。”我看着她热红的脸颊,还有头发丝上的汗珠,以及她虔诚中又有几分羞涩的表情,忙说: “不用不用,看你累成啥了,赶紧喝了歇一下。”大概她见我固执着没有接杯子的意思,就对身边的孩子说: “宇彤,把水给叔叔。”宇彤爽快地答应着,准备接杯子,我急忙接过来说: “谢谢,谢谢!”并拿了一瓶矿泉水给她,可她还是坚决不要,又拿了个杯子倒热水喝了。
我喝了水,把杯子放下,借她在用草帽当扇子扇风乘凉时,下了她们家的麦地,在周围走了一圈,回来对已经准备再下地的杨花说: “杨花,不要割了,歇着,一会儿我去开收割机给你割。”
杨花吃惊地看着我问: “我这地能割吗?”
“你回家找镢头和铁锨来,咱把这土坎挖一条路,只要机器能下去就没问题,你这地虽然有坡度,但不大,我开慢一点。”
杨花惊喜激动地说: “那就太好了!宇彤,你就在这儿给叔叔倒水,妈回去取镢头!”说完急急忙忙沿着小路回去了。
杨花扛来镢头和铁锨,我轮起镢头就挖,杨花一直要我歇着,她挖。我说没事,闲着也是闲着。纯黄土很好挖,很快在土坎上开了个能下去收割机的大口子。当收割机给那几户收完麦子后,我要去替换司机开机器时,司机知道我要开去给杨花割麦,就坚决反对,说那地不平,太危险了。但我还是开到了豁口处。这时司机见挡不住我,就让我下来,说,还是他来。当收割机缓慢从豁口处下地后,在地里收割了一圈后,杨花放心了,朝我会心一笑,又把一杯水递给我。于是就出现了开始那一幕。
我抽着烟,对于杨花怎么突然这么近地坐在我面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说心里话,对于美的东西还是很欣赏的。既然她这么近了,我也就好好欣赏吧,反正她是背对着我的,我也不怕。她的耳朵也是麦子色的,在俩耳垂各有一个小小的耳坠,随着她开心地和女儿说话,无规律地晃动着。我猜想这耳坠是什么做的,其实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到,我想如果我真想看,她一定不会反对的。这时我听到宇彤在她怀里说了什么,而她则像个孩子,带着撒娇的口气说: “不嘛,我不嘛。”语气明显含着无限激动。我能听出她粗重的呼吸,似乎都能感觉到她的心在咚咚咚咚狂跳,似乎把大地和杜梨树都振得呼呼抖动……我知道她肯定已经感觉到了我那火辣辣的目光在她的背上,脖子,耳朵,发丝上的爱抚和贪婪。女人的第六感觉是非常敏感的。
身边一颗苦菜花,依着她身边高高挺立,几片细瘦的叶子,顶部还开着一朵黄色小花。一个蜘蛛在花朵下的枝杈接着一张小小的网。一个白色的有小米粒大小的蜘蛛爬在网上。我用嘴吹了口气,那网就在晃,蜘蛛似乎会飞一样,立马上了头上杜梨树伸过来的叶子。
杨花看都不看,反手薅下那株苦菜花的花朵,问怀里的宇彤: “好看吗?”
宇彤说: “不好看。”
杨花说: “好看,就好看嘛!”于是她抬头看看杜梨树说,“那蜘蛛晚上没家了。”
我吃惊地想,她没看咋知道蜘蛛上树了。
晚上我们打算下坡到不远的河道公路上吃饭休息,当我们在夜色中开着机器从村子经过时,一位五十多岁的黑瘦老头拦住我们。我给他解释说明天还来,他说: “我知道。我给你们把放机器的地方都誊好了。晚饭也在那儿。”我感激山里人的淳朴和热情,就在他的带领下去了一片开阔的土场。我知道这是山里人为他们碾打晾嗮麦子的场地。我们把机器在没有晾晒麦子的空地停下。场边摆着一张小炕桌,桌上蹲着几瓶啤酒,盘子里有锅盔还有凉拌黄瓜菜。我问老人多少钱,老人说: “啥钱不钱的,本来想带你们去家里坐,但我一个人,还有几十只羊,家里太乱。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吃饱喝足就好好休息。”我们也没再客气,洗了手坐下就吃。此时老人已不知去向。吃饱喝足了就在机器旁边铺上彩条布,拿出被子赶紧睡觉。躺下后我想下午收麦时没见这老头,他咋这么关心我们,肯定是想着明天先给他割麦,想着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男一女轻微的对话声。 “大,你咋不睡去?”男人说: “等一会就睡。宇呢?” 女的说: “瞌睡了。”男人问: “东伟又去矿上了?”女的说: “嗯。也不知他们吃饱了没?”父亲说: “都没吃完。”杨花说: “本来想让他们睡屋里,东伟要去矿上值班。”父亲说: “我知道。好人呀。行了,回去吧,明早把饭做早点。”杨花说: “嗯。”父亲问: “你干啥?”杨花说: “我看看,怕他们冷。咱山里不比他们山外。”父亲说:“人家知道,都盖的严严实实的。”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走近,停了一下又离去了。我睁开眼望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在大山的夜色中款款而去,再也无法入睡。夜空传来杜鹃鸟的叫声,在大山空旷地回荡着,让我想起遥远的山外世界。
第二天早上起来首先就是保养机器,打黄油,当一切弄好了,老人带我们去他家吃早饭。当然又看见杨花活泼的身影。这时村里有一波人来想割麦,我们当然先给杨花父亲割了再说。听到我们这样的决定,杨花满脸喜悦,但很快不见人了。当我们到了地里,才发现她父亲早已把边坎割不到的地方割了,杨花正忙着把割下的麦子撒在里边的麦子上。我急忙去帮忙。当我忙了一圈,和她相遇时,她感激地朝我一笑。我没想到她的这一笑会这么漂亮,心里一阵狂跳,但她没说话,急急忙忙赶回去了。我估计她是不放心孩子吧。
这一天进来的机器很多,下午早早把这个不大的村里的麦子收割完毕,于是也没进村,就直接下了坡,到了公路上。我们把机器停在路边,准备去小河洗洗再走。当我上车时,不由自主回头向磨盘沟看了一眼,无意间看见长满洋槐树的山坡上,一个女子,怀抱着孩子赶着一群羊向这里眺望。由于距离太远我不知道那女子是不是杨花母女,但还是向她们挥挥手。
第二年我们又随着收割机的大部队转移到了磨盘沟,进了村,尽管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杨花,有些小激动可是还得装作没事一样,不能直接去找她,但我希望杨花的身影能主动出现,并让我们去给她收麦子,但是一天的忙碌结束了,却没见她的身影。晚上我固执地要去去年休息过的杨花父亲的打麦场休息,当我到了场里才发现,场地荒芜着,看来主人今年没种麦子,我有些失望,但又不好说出来。等一切安顿好后,我让同伴先睡,自己进了村。我在凌乱的村里找到杨花父亲的家,见灯亮着,就走了进去。老人坐在小桌前独自吃饭,看见我一时没认出来。也难怪,我毕竟只是一个麦客,他怎么能记得起来呢?我在他递过来的一把小凳子上坐下,掏出烟给他一支,他接过来放在饭碗边的桌子上。我知道老人已经忘记我了,就说,叔,我就是去年给你家割麦子的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我想的那样吃惊或者高兴。他没说啥,放下筷子,站起身,进了房间,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包裹,走到桌前,把饭桌上的碗和碟子推到一边,放下小包裹,慢慢打开,里边是一双黑色条绒纯手工纳底布鞋,老人说: “拿走吧。”我愣愣地说: “叔,我脚上穿着鞋,车上还有呢。”老人沉默许久说: “这是花花给你做的,她猜的没错。”我吃惊地问: “是杨花吗?可是我没说让她给我做鞋呀?”老人说: “我知道!她为啥要给你做鞋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都是有家的人……既然她已经做了,我也答应她给你,你就拿走吧!”我更吃惊,问: “那杨花她还好吗?”老人沉默许久说: “她一家都搬到城里住了。”我问: “地不种了吗?”老人端起碗继续吃饭,说: “不种也罢,累的是她一个人。”我说: “其实我和杨花之间啥也没有,就是看见她苦,帮了她一把。”老人说: “有没有都在各人心里。”我知道啥也瞒不住老人,就说: “叔,你放心,杨花是个好女子,我是喜欢她,但我有家,她也有家,你放心我不会再有别的想法。鞋我收下了,请你转告杨花,我衷心谢谢她,祝福她一生幸福平安!去年我们的认识就算是人生一个美好的回忆,让它永远珍藏在各自心里。将来老了也会是一个美好的回忆。”我说完拿起鞋出门,向着停放收割机的地方走去。
我回到收割机跟前,司机已经睡了,我却坐在铺上抽烟。司机问,见着了?我故意问,见着啥了?他说,在这里除了杨花还会有谁?我故意说,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是随便转转,看明天谁家收麦。他笑了说,杨花今年肯定没种麦。我吃惊地问,你咋知道?他说,你看这场就不是种麦子的场。我说 其实杨花的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刚才去了她父亲家,他说杨花一家搬到城里住了。他问,如果她还在家你想咋样?我说,不想咋样,就是想看见她。你不知道看见她那种感觉有多好。好了不说了,睡觉吧。我钻进被窝。这时想起老人给的布鞋,于是就当了枕头。
大概是杨花一家离开这里的缘故,断了我的念想,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而且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司机不知什么时候起来,正在一边清理发动机滤芯里的灰尘。我赶紧爬起来却看见那个当枕头的红布包,于是打开,里边是那双手工纳底的黑布鞋。我欣赏着她精细的手工针线,突然双眼模糊,豆大的泪珠滴落在黑色条绒鞋面上……
“真羡慕你。试一下吧。”
我想也是,就把左脚的鞋给脚上套,脚伸进去才发现里边有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纸条,急忙打开看。
“哥,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证明你已经收到了这双鞋。哥,虽然到现在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自从见到你那一刻起,也不知咋了,突然眼前一亮,仿佛你就是我这一辈子要找的人。说句迷信话,也许我们上辈子就是夫妻或者亲人,但我知道我已经成家,你肯定也一样,可我咋也控制不住自己。现在我才知道啥叫恋爱,啥叫爱情。虽然你走的时候没见到你,但我知道你今年还会来的,但我不敢面对你,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这双鞋就算我对你的祝福,希望哥你穿上它走好人生每一步路,一生平平安安!我会把我们短暂而刻骨铭心的交往当做美好的回忆,永远存在记忆的档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