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作协会员 郑能新
一条巨龙蜿蜒匍匐,从历史幽深的华夏腹地缓缓游出。它,身披古老的鳞甲,背负着无数朝代的霜雪风尘,延绵万里,盘踞于北方的崇山峻岭之上。
当秦始皇将六国刀兵熔铸为这巨龙的脊骨,那一声声石锤砸落,便敲出了华夏大一统的宏大初音。千千万万的无名血肉,最终凝结成这具巨大的石质骸骨,横亘于苍茫天地之间。作为华夏图腾,它,不仅承载了无数劳动者的汗水与生命,更见证了几千年历史的沧桑巨变。
那每一块砖石,仿佛都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那被岁月掩埋的呐喊与叹息,似乎仍在凛冽的风中凄厉回荡。石缝间,渗透着孟姜女们哭倒城垣的眼泪;青砖里,镶嵌着戍卒们寒夜冻僵的指印。应该说,长城的存在,是一种精神的延续,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它,就像是中华民族血液里奔腾不息的一脉热血,也像是华夏民族心灵深处铭刻着的一道深深的沟壑!它,让人们铭记曾经的苦难与辉煌,激励着后人不断奋勇前行。
那时,祖国尚未一统,胡马嘶鸣声撕破边塞的寒夜,箭矢如飞蝗般呼啸射来,守城的将士们便将自己化成钢铁之墙,在箭垛之后用血肉之躯与冰冷的砖石一同抵挡那汹涌而来的铁蹄洪流。彼时长城就这样成为一道边塞的伤口,在胡汉之间,在铁血与文明之间,在征服与守护之间,在历史书页里,反复撕裂、愈合,再撕裂、再愈合,最终烙成一道深刻而永恒的疤痕。
千年风雨剥蚀,长城砖石却依然顽强地立在那里,如一位历经沧桑的沉默老者,身躯虽残损,筋骨却愈发挺拔。不过,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堵墙终究未能成为不可逾越的绝对屏障。它挡不住成吉思汗铁骑的弯刀,也拦不下八旗劲旅的弓箭!蒙古铁蹄曾经踏破关隘,满清八旗亦曾席卷而入,但长城依然屹立,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散落的文明碎屑重新吸附,在废墟之上再度聚合起新的城池。它如同盘踞于大地之上的坚韧龙脉,护卫着身后的烟火人间,见证着朝代更迭的兴衰荣枯,在每一次断裂之后,又于民族记忆的深土中顽强地再次生长。
在世界的镜子里,长城映出的是全然不同的光影。马可·波罗眼中,它是一道不可思议的东方梦幻之墙,石头巨龙般的身躯,蜿蜒于云山雾海之间,其雄浑气魄与奇伟想象,令整个西方世界为之屏息。朝鲜使臣笔下,长城则如“神龙之脊”,傲然横卧于群山之巅,象征着东方帝国那令人敬畏的秩序与力量。及至启蒙时代,伏尔泰等思想家遥望东方,他们看见的不仅是砖石的壁垒,更是一种与西方迥异的、追求稳定与和谐的文明形态。长城遂成了一种符号,被编织进西方关于东方的神话叙事之中,既代表着令人惊叹的伟力,也暗含着某种停滞与封闭的隐喻。
然而,在无数次被冲开缺口之后,长城内外,却渐渐呈现出另一种景象:胡商的驼铃在关隘下悠然响起,清脆地击碎边塞的寂静;胡乐胡舞,带着异域奔放的热情,在长安的宫阙市井间婉转翩跹;佛窟里,梵音袅袅,胡僧的诵经声与汉地工匠的斧凿声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长城,逐渐由一道拒绝的壁垒,缓慢转变成了一条奇异的纽带,它既隔离,又连接;既防御,又促成了文化血液在伤口处的交流与融合。关城之下,汉胡互市,驼铃与马嘶交织;佛窟之中,梵音与斧凿共鸣;胡商的足迹与汉地的丝绸,在长城的注视下,无声地编织着比战争更为坚韧的文明经纬。
岁月更迭,曾经壁垒森严的长城,在当今时代早已卸下了沉重的防御使命。它那蜿蜒于群山之巅的古老身影,在当代的目光注视下,却开始焕发出崭新的象征力量。它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砖石壁垒,而升华为一种精神图腾,一种关于凝聚、坚韧与跨越的永恒启示。
长城的精神,首先在于它昭示了凝聚的伟力。那万里绵延的墙体,原非天工,乃是无数分散的个体意志,在宏大的历史目标下汇聚熔铸而成。每一块沉默的城砖,都曾浸染过千万无名者的血汗与希冀。这种超脱个体局限,将生命汇入宏大叙事的壮举,在今日世界碎片化的喧嚣中,更显其穿越时空的深刻意义。长城所承载的,不仅是古代工匠的智慧与辛劳,更是一种超越时代的精神共鸣。它提醒人们,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唯有团结一致,才能构筑起抵御风雨的坚实屏障。这种凝聚的力量,不仅体现在物理上的连接,更在于思想、文化乃至情感的深度融合。在当今社会,当个体的声音愈发独立而多元,长城的精神则如同一盏明灯,指引着人们如何在差异中寻找共识,在分歧中构建和谐。这种精神,既是对过去的回望,也是对未来的召唤。当今世界之难题,同样需要超越一己之私的藩篱,在更广阔的层面上寻找协同与共识。
长城的蜿蜒与坚韧,更深藏着一种不屈的生命哲学。它穿越最险峻的峰峦,挺立在最凛冽的朔风之中。箭楼残破,墙体倾颓,然而它总能在废墟中再次挺立,在断裂处重新弥合。这恰如民族命脉的隐喻:文明的长河,纵使遭遇峡谷险滩、乱石阻遏,却总能在历史的河床上,寻找到继续奔涌向前的路径。长城的坚韧,正是华夏民族在无数次跌倒后,总能顽强爬起,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的精神投影。它无声地告诫我们:真正的力量,并非永不倒塌,而是历经万劫,依然保有那份于破碎处重新凝聚、于绝境中再次萌发的生命韧劲。
长城亦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墙”的复杂哲学。它曾试图以隔绝求安全,却终被证明,再高的壁垒也无法阻断真正历史的洪流。其最大的启迪,恰恰在于它自身被突破的历史!真正的安全与生机,永远不会存在于自我封闭的高墙之内,而在开放交融的勇气与智慧之中!昔日的关口,由拒敌的堡垒渐变为通商的孔道,这本身便是对“墙”之悖论的深刻诠释。它提醒我们:无论是有形的疆界,还是无形的心防,若只知一味堆砌与隔绝,终将沦为文明的囚笼;唯有懂得何时该“守”,何时该“通”,在守护核心价值的同时,勇敢拆除那些阻碍理解与共生的无形之墙,方能在变动的世界中获得真正的稳固与繁荣。
我曾数次登临长城,每一次都能感受到它那穿越千年的厚重气息。站在蜿蜒起伏的巨龙之脊上,仿佛能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战鼓声和呐喊声,那些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岁月似乎就在脚下铺展。触摸着斑驳的青砖,思绪总会被拉回到那个刀光剑影的时代,想象着无数戍边将士如何用血肉之躯筑起这道防线,他们的坚韧与牺牲铸就了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象征。而今,当我凝望远方层峦叠嶂间若隐若现的残垣断壁时,心中涌动的不仅是对往昔辉煌的敬仰,更有一种对于时间流转、世事变迁的深深感慨。当落日将古老墙体浸染得一片辉煌,我独自立于残损的垛口,手指抚过砖石粗粝而冰凉的表面,仿佛触到历史深埋的脉动。群山在暮色中沉静如凝固的波涛,巨龙般的长城脊骨,正于这苍茫暮色里无声游动。城砖缝隙间倔强生长的小草,在晚风里微微摇曳,像是时间结痂的伤口边缘,顽强萌发的新绿。长城蜿蜒于天地之间,其形是墙,其魂却早已超越了砖石的囿限。它由血肉筑成,最终却升华为精神的图腾;它意图隔绝,却阴差阳错地沟通了文明的血脉;它象征着防御,却在无数次的碰撞与交融中,成为连接不同文化的桥梁。长城不仅是一道物理的屏障,更是一部无声的史书,记录着人类如何在冲突与合作之间寻找平衡,如何在恐惧与渴望之间开辟道路。
站在垛口远眺,那连绵起伏的轮廓仿佛诉说着一个永恒的命题:人类的历史,从来不是单一的隔绝或开放,而是两者之间的微妙博弈。长城的存在提醒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真正的力量始终源于内心的包容与坚韧。它教会我们在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面前,找到突破的方式;在看似坚固的壁垒背后,发现柔软的可能。这种复杂而深邃的启示,如同脚下蜿蜒而去的长城一般,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直抵人心深处。
在这样的凝视中,我开始理解长城所承载的矛盾之美。它应是一道凝聚与开放、守护与沟通、铭记历史并勇敢向前的精神界碑。它们提醒我们,无论面对何种困境,人类总能在对立中找到共存的契机,于分裂中寻得统一的答案。这种启示不仅属于某个特定的时代或地域,而是跨越了历史长河,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它让我们意识到,那些曾经看似不可调和的对立面,其实,正是推动进步的重要力量。通过凝视长城,我们不仅看到了过去的辉煌与苦难,更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与可能,一种根植于理解与包容的全新文明形态……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60多次。曾获“湖北省文联系统十佳青年文艺人才”、“湖北省宣传文化系统‘七个一百’百名文学人才”称号。
作者单位:湖北省黄冈市文联(黄冈市遗爱湖公园风情街文兴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