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片叶里的四季山河
春水煎茶时,总想起古人煮雪的模样。檐角垂着冰棱的清晨,扫三两捧新雪入银壶,文火慢煨至松声轻响,投几片雀舌,看绿芽在沸水中舒展如蝶,恍觉整个春天都落在了盏里。
茶是最懂时节的物事。明前龙井要趁晨露未晞时采,芽叶上还沾着夜雾的凉;雨前碧螺春需带绒毛摘下,揉捻时要裹着春衫的温。古人说“茶以新为贵”,其实贵的不是新,是那片叶子里锁着的春日光阴——是采茶女指尖的温度,是山风掠过茶蓬的清响,是雨水浸润土壤的微甜。
夏暑最宜用盖碗泡武夷岩茶。朱红的盏壁托着深褐的条索,沸水注入的瞬间,兰香与焦糖香骤然腾起,像闯入了雨后的武夷岩谷。三泡之后,茶汤渐浓,入口先是岩骨的厚重,尾韵却绕着一丝清凉,恰如蝉鸣聒噪的午后,忽然撞见竹荫下的一汪清泉。古人消暑爱“浮瓜沉李”,我倒觉得不如烹茶半盏,看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便知人生起落皆是寻常。
秋凉时该饮老白茶。粗陶壶煮着三年陈的寿眉,茶梗舒展如枯枝,汤色是琥珀般的暖。窗外银杏叶落,杯中茶烟袅袅,忽然懂了白居易“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的心境——不是缺那一碗茶,是缺共赏秋光的知己。白茶不挑水,不挑器,像山野间的隐士,素面朝天却自有风骨,泡得越久,越见醇厚,正如历经岁月的人,褪去锋芒后,余下的都是温柔。
冬雪夜适合围炉煮普洱。紫陶壶在炭火上温着,茶饼撬开时带着陈香,煮到第三滚,茶汤红浓如琥珀,斟在粗瓷杯里,暖手更暖心。古人围炉夜话,总要有茶作伴,雪落无声,茶烟轻飏,说的是家常,品的是光阴。普洱的醇厚里藏着时光的秘密,就像寒冬里的炉火,不炽烈,却能焐热整个长夜。
看日本茶道,讲究“和敬清寂”,茶筅拂过抹茶的瞬间,泡沫细腻如积雪,跪坐的姿态里藏着对万物的敬畏;读中国茶经,偏爱“茶之出”篇,江南的烟雨、蜀地的云雾、闽山的岩骨,每一片茶叶都带着故土的气息;品藏地酥油茶,咸香里裹着高原的凛冽,是马背上的江湖,是风雪中的暖意。
其实茶道从无定式。有人爱茶器的精致,紫砂壶养得包浆温润;有人爱泡茶的仪式,注水时讲究“高冲低斟”;有人则简单,粗瓷碗泡一杯野茶,也能喝出山水的滋味。就像赵州禅师“吃茶去”的禅语,茶本是寻常物,是人的心境,给了它不同的风骨。
晨起煮茶,看茶叶在水中苏醒,便知“生生不息”的真意;午后品茶,看阳光透过茶烟,忽觉“岁月静好”的温柔;深夜饮茶,听茶沸如松涛,顿生“万物归一”的空灵。一片茶叶,从青山到案头,从嫩绿到枯褐,历经了四季风霜,最后在水中重获新生,恰如人生,历经起伏,终能在平淡中品出回甘。
茶的美学,从不是精致的堆砌,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通透,是“一花一世界”的慈悲。握一杯热茶在手心,看茶叶沉沉浮浮,忽然明白:所谓生活美学,不过是在寻常日子里,守住一份对万物的珍视——就像对待一片茶,不疾不徐,不慌不忙,让每一个瞬间,都浸润着光阴的香。

王慰先:男,汉族,1954年8月出生于江苏省泰兴市。1978年9月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留校任教,1986年调入江苏省政府办公厅,先后任省长办公会议秘书、办公厅行政处副处长、江苏省人民政府驻外办事处服务中心主任。2005年下海经商,现居海南。
江苏省直书协会员,南京大学东方艺术研究会理事书法组组长,文化部中艺卿云书画院副院长,北京墨海书画院院士,百灵顿艺术馆馆长,国家一级书法师,中国作家联盟会员,南京水利科学院顾问,海南外国语职业学院理事。醉心于诗词散文小说、书法绘画篆刻艺术创作,多有作品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