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南 扎 尕 那
池国芳
自兰州向南,车行四百余里,便入了甘南地界。海拔渐次攀高,待到三千三百米处,群山环抱中忽现一片石峰林立的秘境——这便是扎尕那了。“扎尕那”在藏语里原是“石匣子”的意思,四壁崖壁耸立,恰似天神用巨斧劈出的石城。此地广约百余里,气候颇似孩儿面,一日间可历四季:晨起雾笼如春,午时日照若夏,暮来风凉似秋,夜半霜降彻寒。
那年七月,我们一行人从兰州出发,沿洮河逆流而上。车过合作市后,山势陡然险峻,忽见远处石峰如剑指苍穹,藏族司机多吉操着安多口音笑道:“佛爷的宫殿到喽!”
但见扎尕那奇石,果真天工造化。东哇村北的“神王殿”,俨然是尊戴冠帝王端坐云间;业日村旁的“仙女滩”,数尊石娥临溪梳妆。最奇是“石门”双峰,相对而立如巨灵神将,岩层皱褶似千卷经书叠垒。夕阳西照时,石峰通体泛金,岩壁上的石英脉络如银河倾泻。当地人说这是“格萨尔王的铠甲在闪光”,藏语谓之“噶玛珞珈”——光明圣境。
四季在此地格外分明。春来杜鹃染红半山崖,牧童的笛声裹着雪水消融的叮咚;盛夏油菜花漫过梯田,寺院檐角风铃摇碎白云;秋深则层林尽染,白龙江源头的水汽凝成玉带环腰;冬雪封山时,整个扎尕那恍若白玉雕成的曼荼罗坛城,唯见桑烟袅袅如通天之梯。
山民们守着祖辈的活法。青稞酒在银碗里荡漾酥油香,牦牛绒捻的帐篷缀着红蓝璎珞。我们借宿的藏家阿妈卓玛,清晨总提着奶桶哼着“拉伊”山歌:“岩石里长出的青稞最香,苦难里酿出的歌谣最甜。”她家的火塘上煨着蕨麻猪腊肉,梁柱悬着红景天与冬虫夏草。最难忘那石臼捣出的糌粑,就着奶茶咽下,恍若吞下了整片高原的阳光。
游客们多是这般情态:初到时捂着氧气瓶惊叹,离去时却一步三回头。常见穿冲锋衣的旅人对着石峰发呆,穿藏袍的老阿爸拄着转经筒微笑:“山神把他们的魂留下喽!”几个美术学院的学生摊开画板,颜料堆了厚厚一层,终究颓然搁笔——画得出血肉,描不出风骨。
近代探险家洛克曾在日记里写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壮美的岩石森林,它应当是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藏学大家更丹群培则喻其为“般若波罗蜜多的石经版”。而我立于石门之下,但见岩层间亿万年的沉积如天书展卷,忽然了悟:这嶙峋石骨历经冰川削凿、风雨剥蚀,犹自傲立云霄,岂非正是高原民族的风骨写照?石峰沉默地见证着牦牛驮队变作越野车队,酥油灯旁添了太阳能电板,而其亘古的庄严未曾消减分毫。
临别那日,晨雾漫过经幡阵。忽见嶙峋石隙中,一株绿绒蒿迎风绽出蓝花,在四千五百米海拔处颤巍巍地捧出整个春天。我遂想起卓玛阿妈的话:“石头再硬,也挡不住生命找路。”扎尕那的壮美,不在石峰之奇,而在生灵与绝境共舞的勇毅——这或许便是青藏高原最深的密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