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念张俊之老师
文/巩钊
七九年秋天,又到了开学时间,我准备上初三。报名的时候偷偷的打量了一下老师,怎么和邻居那些肩扛镢头铁锨的二叔大哥们一样?白粗布缝制的衫子上攒着布做的纽扣,下襟上有两个书本一样大的口袋。裤子是自己染色的硫化蓝,由于着色不均匀,上面是乌云间晴天。一双粗布料的鞋面上,前半截蒙着的白纱布即将掉下来,明显能看出这是家中有老人刚刚过世。
开学后第一节课是茅盾的《白杨礼赞》。可能是他从来没有带过初三的原因吧,进教室时就显得很拘紧,站在讲台上很大时间不知道说啥。大概冷场了三分钟吧,他才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我们第一课是……”不等白杨礼赞说出口,底下的学生们哄堂大笑。笑的是你这个其貌不扬的大老粗还讲的普通话,况且普通话讲的也不自然,特别拗口。这不就是茅草房上安脊兽一一一不协调嘛!如果这时候张老师有控制课堂秩序的经验,继续他的讲课,学生们也就不会笑了。可他一看课堂成了这样,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一脸茫然。这下子,本来应该停止笑声的学生看到老师这样,喜欢恶作剧的几个同学又带着节奏拍击桌面,同学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都流出了眼泪,一直笑到了下课铃声响起。
改变同学们对张老师印象的是第二节语文课。他进了教室,先不说话,而是用他那深邃的眼睛扫视了一遍下面的学生,然后开始上课。还是继续着昨天的《白杨礼赞》,不过讲课的同时,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四个标准的仿宋字"白杨礼赞”。板书还未写完,就有同学睁大了眼睛,写完后全班同学更是屏住呼吸:还没有老师这样认真的在黑板上写字,咋能写的这样正规?下来对作者茅盾做了简单介绍,并对作者创作《白杨礼赞》的时代背景做了深刻的分析。后面又用普通话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遍《白杨礼赞》,特别是朗读到"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其普通的一种树,然而绝不是平凡的树”一段时,可以看到张老师眼里充满了泪花。这时他可能想到了上一节课的不快,把他的个人情绪融入了进去,以说明中国北方农民看似平凡不起眼,实则像是白杨树一样伟岸挺拔。那一节课,张老师讲的饱含深情,同学们听的如痴如醉,整个教室里雅雀无声,老师和同学们都完全进入了书中描写的环境中去了。
几天以后作文课,张老师活学活用,根据学校内的几颗大柳树和学生所学的《白杨礼赞》,布置的作文题目是《赞柳》和。这对于一直把记叙文都写不好的学生来说,无异于老虎吃天一一一没处下爪。柳树没有白杨树的直插云天,也没有松树的高贵品质,在各种树木中,它就是形象丑陋不堪的武大郎。同学们写的是千奇百怪,有的写柳树可以掏成木饭勺,有的写柳树扯板可以做擀面的案板,还有的写柳树底下可以乘凉。
作文讲评那天,张老师没有和别的语文老师一样,对作文写的差的同学横加指责,百般羞辱,而是指出他们的优点给予鼓励。并说明柳树不仅可以制作木勺案板,它在所有树木中是最早吐出新芽报春的,它能在水渠岸边生长,也能在贫瘠的沙土地上生长,而且是不卑不亢,不像是白杨树那样需要人剪去分枝,也不像是椿树那样流出烦人的胶汁,同学们要善于观察,世上任何卑微的生命都有它光鲜亮丽的一面,只有处处留意,一定都能写出好作文。
那一节作文讲评课,自知作文写得一塌糊涂的同学,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伸长了脖子,豁出去挨一顿臭骂。可是张老师不但没有骂,也没有点他们的名,而是为他们鼓励加油。让这些个头和老师一样高的学生很是感动。因为那个时间由于学制的改变,有些上初三的学生都十七八岁了,他们只是学习成绩不好,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到了冬天,就有三个同学报名参了军,还有一个最后被提干的。那个时候的老师都很认真的教书,可有些老师性格偏执。记得上小学时,一个男同学写他八岁就给地主家当童养媳,被老师用各种恶毒的言语臭骂了一堂课。给学生自尊心,不打击不挖苦,单就这一点,张老师就是一个称职的老师,
张老师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歧视成绩不好的学生。对学生一视同仁,这在老师中是很少见的。八五年从周至中学考入清华的肖兵,当时就是我们班上的。初中时期成绩平平,可是非常聪明,因为忍受不了数学老师的刁难,干脆几天不上学。张老师问清原因后,亲自去了肖兵家里,经过苦口婆心的劝导,肖兵跟着张老师又回到了他并不愿意离开的教室。
我因为一篇《赞柳》的作文写得比较好,引起了张老师的注意。第二星期后就任命我当班长,说实话,那个时候除了仇视那些不称职的老师外,就没有心思学习,除了语文成绩能凑合,其他的数理化分数惨不忍睹。数理化老师好点的称呼我为”文豪”,有看我不顺眼的叫我为”文痞”,咱咋着能当班长呢?再有当班长时受到的委屈,险些被学校开除,这个班长我是当不了的。
张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先说明他从其他老师处已经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他也相信我不是坏学生,说了许多鼓励我的话,让我向那个时代的英雄人物学习,在困难面前树立坚强的意志。这些话,我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随时退学的想法。
初三面临着中考,各科的老师们都把考试成绩看的很重要。特别是数理化,每个星期班上要摸底考,每个月全年级要小考,半学期全校要中考,期末全公社统一大考。每次不论小考大考,对我来说都是过不去的坎。一旦听说过今天要考试,上学的路上一步都不想前进。李玉和上刑场是似死如归,我上学是比死还难受。
张老师做为班主任,对我的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心知肚明。成绩公布的那几天,是我心情最为低落的时间。张老师照例把我叫到办公室,好大时间不说话,许久才看看我说:“这次的数理化考的又不理想,你不应该这样继续荒废下去,振作起来,老师相信你的”。实话实说,张老师这简单的几句话,比抡起巴掌拍在我脸上还难受。每次从张老师房子出来,我都要在心里发誓:争点气吧,不为别的,就为了张老师的一片苦心。可终于因为数理化基础太差,有了厌学心理,逐渐放弃了追求上进的念头,干脆破罐子破摔。
面对我这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张老师依旧是关心鼓励我。而张老师对我越好,我越是心中愧疚,觉得无颜面对张老师,远远的看见张老师,就赶紧避开。其实张老师早已看到我了,只是看着我嘿嘿一笑,并不说什么。那时候,我不知道当时脸上的颜色是红是白,只想寻个老鼠窟窿钻进去。
时间很快就到了期末,学校统一预收下学期的课本费。我是决定明年辍学的,所以就没有交书钱。张老师从别的同学口中知道我下一学期准备辍学,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这次他没有沉默,而是问我退学的原因。我毫不隐瞒,说是心已退志已死,加上屋里刚盖了房,经济也比较紧张,自己已经能够帮助家里分担责任了。张老师轻轻地"唉”了一声,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到他的惋惜。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有想到他当天晚上就在同村老师的带领下,找到了我的父亲,当知道我的父亲并没有让我退学的想法后,从正在上晚自习的教室把我叫了出来。
这次他没有了以往和蔼可亲的笑容,也不再是谆谆教导,而是大发雷霆。我知道当学生的时间只有半个月了,对张老师的怒目而视,我倒是嘻嘻哈哈,宽慰张老师:“我虽然过了年不念书了,可您还是我的老师,学生心里还会有您的”。看着我一脸的无所谓,张老师无可奈何让我去了教室。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张老师在学校后门口叫住了我。进了办公室,张老师先是对昨天晚上发脾气做了解释,他这一解释不要紧,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张老师从桌上拿起一本《第二次握手》,递到我手里,并告诉我:"不是让你看这本小说,而是让你知道这本小说的作者名叫张扬,是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写出了这本小说。你实在不想念书,我不能勉强,可是你有写作方面的特长,不能荒废了,老师期待着你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能大有作为的”。最后又拿起《第二次握手》,郑重其事的在扉页上签上了他的名字。
春节过完,我正式的成为了农民。张老师还去过几次我家里,寻问在田地干活累不累?能不能坚持住?如果受不了就回学校继续念书。可又臭又硬的我,别说又回去上学,就是学校的大门口十几年我都没有去过,也就再也没有看过张老师一次。等到张老师被调往其他学校,为生活奔波的我,更没有机会去看望张老师了。
四十多年了,闲暇时间总会想起张老师,人生中能遇到这样的老师是我的幸运,可又觉得自己前半生碌碌无为,愧对张老师一片良苦用心,拜访老师都是成功者炫耀自己的事。所以这么多年,虽然心里没有忘记对我恩重如山的老师,可再也没有见过一面。直到去年自己的散文集《云水情怀》印刷出来,才想起我的张老师,他却在几年前离世了。
在教师节来临之际,深切怀念我的张老师。